一处新的房屋就如同一件崭新的外衣,需要与身体磨合一段时间,甚至穿出褶皱来,才像是自己的衣服,才随体合身,才被自己从心理和生理上真正接纳。
在我搬进新居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我仍然感觉像是在作客,不像自己的家,不知主人是谁。应该说,房子装修得大致还符合自己的意愿,算是一种“高级的朴素”,艺术化的家居的味道,反正怎么看也不会以为“一不小心走进了某一家豪华宾馆”,或者走进了哪一间“装酷”的酒吧。但是,房间里就是没有人烟味,像一只荒凉的大盒子,连尘土也没有。
我一向对忽然降临、发生的事物缺乏足够快的适应力,“日程在计划之中”已成为多年的积习,这很难说清是“文明习惯”还是“臭毛病”。平时与朋友或家人约会,也是早早就提前沟通信息。如果届时忽然有变,我就会一时无措,愣愣地转半天弯,然后才艰难地顺向一个新的安排方向。
一处新居,也算是一个新的事物。身置其中,总觉包裹了一身陌生。睡醒之后,往往不知身在何处;坐在餐桌上吃饭的自己,竟然仿佛是他人;思路也是堵塞的,似乎哪个方向都没有出口。
沃尔夫狄特里希在《许多东西还根本没有体验过》里提到类似的感觉:我比以往更感到无家可归,无论在书稿里还是在风景画中都找不到故乡……究竟为什么还要系念故乡?因为故乡像黏土一样粘在鞋底上,又好像一声呼唤声在耳朵里尖叫。它能调整一个人的知觉,引起他的回忆……
我想起我的一双在广州买的极普通的拖鞋,它曾跟随我到过乡下,到过澳洲,到过伦敦。当它终于被穿坏、我打算扔掉它时,竟忽然有些不舍。平日在家里,我向来是以扔东西出名的,没用的东西总是“转眼间就不见了”(母亲语),为此,母亲对于那些没用的“宝贝”总是东掖西藏。可是,扔拖鞋那天,我却对母亲感慨又感慨,母亲高兴地说我活到这个年岁总算“成长”了。
其实,在我眼里,它哪里还是一双拖鞋,它分明已经成为我经历的一部分。在把它郑重地扔进垃圾箱之前,我当真地翻过鞋底看了半天,说这上边尽染了这儿那儿的泥土的芳香,倾听过我与这人那人的诚恳的抑或掩饰的交谈,说它曾经陪伴我在那套遥远的黯红色花园宅舍里,在潘笛幽泣的哼吟中,等待一个人的敲门声……它是我往日岁月的“见证人”。虽然那鞋底上干净得什么也没有,几乎是纤尘不染,所有的痕迹都只是在我的记忆之中存在。
一双拖鞋当然比不了一处居舍,但它们的性质是一样的。
小时候我曾听说过镶嵌在烟斗杆上的玉石嘴,经过天长日久的吮吸之后,沉默的绿石能够开放出活的玉石花。当时我似懂非懂,觉得奇妙莫测。后来我亲眼看到了一个家的墙壁和天花板是怎样“苏醒”过来的,看到了石板里面的“血液”和“呼吸”慢慢流淌起来,看到了一处冰冷的空间是怎样通过与人的肌肤相亲而终于脉搏与共的。
一个家,的确是被我们住“活”的,是被日积月累的人的气息浇铸“活”的,是被温馨的回忆、伤感的争吵、文思的涌动、厨房的油烟、杯盘的狼藉、淋浴的流畅、睡眠的酥软、下水道的霉味、垃圾的堆积、电话的打扰、邻居的摔锅打碗、电视的乏味、吸尘器的噪音、冰箱里汁液饱满的鲜亮水果、停电断水的不便、热闹抑或孤独的时辰,以及这里那里种种的只欠缺那么一点点的遗憾浸泡“活”的。
崭新的房子没有生命,无论装修得多么华丽奢侈,家具多么典雅贵重,即使所有的墙壁都不是用石灰板而是用钱币堆砌成的,也无济于事,那不过是一个冰冷的壳儿,家的感觉决不是由此而生。
家是我们的外衣,里边裹满了各种各样令我们难以释怀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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