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师我与你不相见已经30来年。我尚苟且于人世,你早作百年之过客。
我与你相聚于一所山区中学,实在是一种历史的偶然。你落实右派政策要求重操旧业,我作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师范毕业生初出茅庐。你那张风干山芋一样的脸,沟沟壑壑雕刻出岁月的风霜;猴子似瘦而驼的身体,似乎挑着千斤重担;酒瓶底一样厚的镜片后面,闪耀着晚秋晴空中的天高云淡。
后来我渐渐得知,你原来是某地一所中学的校长,后来错划成右派,后来妻离子散,后来遣送回家。噩梦总算过去,病魔已经缠身。落实政策时你先被分配到县水电局,你要求重操时隔愈久、爱之弥深的教书旧业。县教育局让你留城任教,你偏偏走进了教师奇缺的大山。所有这些,对我们这些年轻教师来说,无疑是生动的一课。
山区常常停电,学校一部老掉牙的柴油机总是“吭哧、吭哧”地发不起来。一停电,学校就沉浸在一片黑暗当中,学生拥出了教室,老师离开了座位,享受着停电带来的片刻闲暇。每每此时,我发现潘老师的座位“咝”的响了一声,只见你点燃了一根白白的蜡烛,你的周围荡漾起一片橘红色的光芒,烛光摇曳,光晕暖人。你重新戴上眼镜,重新拿起一支红色的狼毫,仔细地批改着学生的作业。忘记了办公室外的喧哗,忘记了不远处柴油机的咆哮。“潘老,歇歇吧!”这时的你向我伸出香肠似的长长头颈,摘下眼镜,朝我笑笑,“嗯,嗯”,然而又把你香肠似的头转回去,戴上眼镜,又拿起笔,继续批改了起来。
夕阳西下,山岚开始在学校的四周升腾。我截住吃了饭就匆匆赶往办公室的你,架住你往弯弯的山道上徜徉。一次登上学校后面的小山冈,只见群山如海,残阳似血。这时“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长似秋千索”的诗句会飞上你的心头,你会情不自禁地高歌长啸。我知道,你又在想念妻儿了。随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句的出口,我看到你满脸的惆怅和忧伤。是啊,冯唐易老,人生无常。潘老,出师未捷身已衰,常使英雄空嗟叹!“小梁,我体弱多病,报国之日苦短,你们要珍惜青春,多多努力。”我动情地抓住你嶙峋的手,使劲地点点头。
山区多风雪。有时一夜北风紧,第二天就送来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这时潘老你会带上一双棉鞋,走进办公室,换上,走几步,试试熨帖了没有,然后是备课,然后是批改。偶尔也上几趟厕所,偶尔也与同事们说笑几句,其余的时间就像铁铸似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时眼睛盯着备课笔记,黄姜似的右手慢慢摸到烟盒,抽出一根。左手再去摸那盒火柴。然后是大口大口地吸,然后是大声大声地咳。这时你的脸上才涨起了一片红潮。
山区的'夜,万籁俱寂。只是偶尔听见远处狼的几声嗥叫和近处村落中阵阵犬吠。学生们早已进入梦乡,教职工宿舍那一扇扇明亮的窗户也次第暗了下来。这是的你,才开始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自己的寝室。我就住在你的隔壁,你轻轻地开门,轻轻地换鞋,轻轻地倒水,轻轻地上床,唯恐惊动一板之隔楼下熟睡的学生。最难熬的是入睡前的咳嗽,你把自己蒙在被中“吭、吭”地咳,柴棒样的身躯在床上辗转反侧。咳了一阵,你钻出被中,像在水中浸泡了许久,到水面上换换空气。喉咙一阵痒,你又赶快钻到被中发出闷声的“吭、吭”的声音。只有到星期六,学生全部回家。你才可以使劲地咳,响亮地咳,舒坦地咳,咳得像远处的阵阵狼嗥,咳得像那台老爷柴油机在咆哮。
那年高考,你任教的两班物理成绩名列全县前茅。那天早晨,你穿着略显肥大的藏青色中山装。当你听到学生们取得好成绩时,你又习惯地取出一支烟,没点上火,就一口口地猛吸起来。风干山芋似的脸,笑着,比哭还难看。
我对你说:潘老,趁着暑假,你该休息一下。你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哎,是想休息了。”暑假开始,我回到老家忙起双夏,但对你的身体始终放心不下。后来听说你住院了,后来听说你转院了。就是农忙,抽不出看你的时间。直到接到学校领导一封“潘老病重”的电报,我才赶到了县城医院。
再也没有多余的肉来掩盖你脸上的三个大窟窿,再也听不到你高遏行云的声声咳嗽。满房间只看到学生们悲伤肃穆的脸,满房间只闻到学生们采来的淡淡野花香。看到我,你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你拉住我,喃喃地说,“医生说我可以工作五年,想不到三年就……”他慢慢地扫视着房间里的学生,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床头那叠厚厚的新教材和备课笔记上,目光说不尽对事业的留恋,对学生的热爱。
“潘老,既然你早已知道自己只有五年的生命,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我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大声发问。
“工作就是对自己的珍惜,学生是我生命的延续。”你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轻轻地回答我的疑问。
你终于微笑着走了,走得那样安详,走得那样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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