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翘首以盼的是在老家住上一段时间,那种乡村生活的无拘无束让我陶醉而流连忘返,其不然这种最朴素的想法总是因大人们的反对而变得遥远。他们总说这老宅住不得人了,轻轻一碰就能塌似的。
每每此时,我也会去小心翼翼地撞这宅,若倒了,倒也稀奇,若没倒,就能理直气壮地驳回大人们的断论了(然而它并没被我撞倒过)。却不得不承认,宅子虽没有如此危如累卵,但也不像住人的地方。经常年雨水的侵蚀,墙上所有的是墙皮脱落的痕迹和星点的霉菌,岁月给了它斑驳的留影,给了老宅残缺的面孔。然而这只是外墙,里墙只是一块块红砖头。木门上贴了两张旧得发黄的门神画,画下是一对铁制的门扣环。厅内家具简陋得出奇,两把瘸腿椅子和一张布满灰尘的木桌,桌上放着一台早已无用的老式电视,长辈们又不舍得丢弃,放于厅中,只做摆设罢了。里屋一张木床,一盏灯,一架便携风扇,不足,却矣。轻坐于木床,其便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仿佛已年老垂暮,只愿安享晚年,而非如此受累。还有一屋,只堆杂物,铲子,镰刀,锄头等农活器具被遗落于此,满布灰尘,到处是蜘蛛网。宅中一物,置于柜中,颇有价值,名曰相册。册中相片,数少却珍,所映的是我叔父辈的童年。照片微卷,老式的黑白照却已泛黄,相上的人目光呆滞,眉宇间流露出农村人的质朴。每每看起,都会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而今,这最简单的傻气在长辈脸上荡然无存。
然而,农村的人们仍是这般质朴。这却是我所向往的。所以,无论长辈如何阻止,我都会无理取闹一番,哭闹在这件事上总是有用的,小时的我还常为此窃喜。
留下的常是我与哥哥奶奶,他们与我一样,向往单纯的农村生活。爸爸准备开车走时,一大群农村的小伙伴便蜂拥来,这里摸摸,那里碰碰,眼睛睁得大大的,与新生儿第一次睁眼看陌生世界时的目光别无两样。也不知哪来的傲气,我竟向伙伴们用主人公的语气说:“排队排队,一个一个上车看。”
老宅的门前有偌大的一片空地,小伙伴们拿着自制沙包,玩起了80年代的游戏。大家快速地分成三组,两组扔沙包,一组躲沙包。农村的孩子真,不会因为怕失态而有所拘束,于是,躲沙包的人的动作成了最大的笑话。总能引得我们哈哈大笑。到我扔了,怎样才能打中他呢?我找准时机,趁他分神,将沙包出其不意地扔出了完美的下划线,“呯”,打中了!我们队的人高兴的一蹦三尺高。而其他人呢,则皱着眉头,拍着脑门,垂头丧气地走下场。一场游戏下来,汗流浃背,衣服腻糊腻糊的,可是没人在意,大家心里都乐呵着。
正午时分,打着避暑的名义,我和哥哥跨过铁栅栏,溜进老宅旁的果园子。这块地平时是进不得的,爷爷在里面养鸡种树,视若珍宝。然而,在老宅里都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芒果的甜气。于是,我们随着甜气,不由自主地进了果园。进园后,一场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对决开始了。我们要比拔鸡毛,谁在最短时间内拿下一根鸡毛,谁就能摘一个芒果。然而我总是不得赢,现在想想是因为我太童真了,总觉得追鸡时它们会变成妖魔鬼怪来追我,于是脚步变慢了,鸡毛也一根不得。哥哥这时总拿着鸡毛笑我傻。可是摘芒果时,他也会帮我摘一个。芒果汁顺着胳膊肘流了一地,味甜心也甜。
邻里间的关系不像城市中如此生疏,一顿饭,便把人们的关系都拉近了。做饭时,家家妇女拿着各家的食材来到老宅,长辈们打算在门前空地摆上几桌。妇女们热切地聊着天,手上的活也不停歇。男人们杀鸡宰猪,再由妇女们制成佳肴。而我们,则时而打着闹着,时而洗洗果蔬。
上桌的菜,鸡总是不可少的,不腻不油的盐焗鸡撒上点葱花,每人的酱碟里放着自制的沙姜酱。香气沁人心脾,鸡蘸着酱,满口鲜香,一口下肚,香味仍在口中萦绕,后味无穷。我恨不得把鸡骨头也慢慢咀嚼。
白斩鸡也是家乡的一道特色,工艺不繁,却极为考究。先要用开水烫,烫后的肉汁最饱满,然后小火焖制,少时,取出,浸入凉水,使鸡肉口感更爽脆,而后上盘即可。这道菜对于火候,时间的把握要求极高,稍稍差错就不是正宗的味了。
入座,方觉规模不逊九大簋。都是些家常菜,却做出别具一格的味道,总的说每道菜味美更鲜,没有过多的修饰,简简单单的摆盘,我所品出的是食物的原汁原味和农家人的质朴。
住在老家的宅里,非但抛却都市繁嚣陆离,更能忘象见性,寻见最质朴的自我。汪曾祺先生说过:“习于安静确实是生活于扰攘的尘世中人所不易做到的。静,不是一味地孤寂,不问世事。”或许,静是指人的内心。住在老家,抛弃纷扰世界中绚烂的霓虹灯,抛弃社会中的种种不公,让心在乡村回归,习静,重返当初的质朴。城市中的竞争把心勒得越来越紧,却在最贴近大自然的`地方,习于安静,得到了解放。也在农家人质朴的感染中,净化了身心。
老家的老宅,是我心中的一片净土。
几年前,再访老家,已物是人非。农家人打工赚了钱,纷纷翻盖新房,我家最为富裕,长辈们便商量着合资盖一栋豪华的别墅。我到时,看见的是一个个大坑,坑里打着一条条钢筋。木材,石堆,钢板散落在地,把原本曲径通幽的小路拦腰截断。农家人不再忙着养鸡耕田,而是无论男女老少都搭着条毛巾,忙着盖楼。
再也看不到那个贴近自然的老家了!
最触目惊心的一幕——我家的老宅被一辆推土机轻易推倒,石块散落在地,那边的工人在果园中大动干戈,伐树,一棵棵还没结果的芒果树倒下,沉重地砸到地上。身边的长辈都乐呵着,颇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工程。那一天,我没有再哭着闹着留在农村,也没有再去小心翼翼地撞那老宅。
老家的老宅倒了,心中的老宅也就此倒下。
前不久,听说新宅完工,全家人必须去入伙。车刚入村,就能望见老家的新宅。别家都是红瓦红砖,怕是为了省钱没有铺瓷砖,个别户铺了砖,却盖得不高。唯有我家,黄瓷砖红瓦顶,二三楼还有阳台,胜似豪华的度假村别墅,在村里颇有一种鹤立鸡群,独树一帜之势。
见我们一家回来了,村民们都围了过来,与叔父同辈的纷纷夸赞着新宅多么好,与爷爷同辈的就夸我们家人是多么有出息,赚了这么多钱盖房。在我听来,貌似都是些套话,颇有阿谀奉承之嫌。长辈们听了,一边忙着谦虚,一边看着新宅赞叹。
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老宅倒了,果园废了,就连扔沙包的空地也被占了,这些满载着我童年回忆的地方都不复存在,心里怎会好受?那时的我,安慰自己,农家伙伴还在。
可是一天后,夸赞的村民们都纷纷携儿带女离开了,有的说去城市打工,有的说带孩子去城市长见识。一天时间,村里就空荡荡的,留下的,都是些孤寡老人,我心里别是一番滋味。只有我们家,灯火通明,只奈大家都在与电子设备交流,这种生活何必在农村体验呢?
于是我选择了一个人走在小路上,无聊地踢着石子。几年光阴,带走了斑驳的老宅,带走了阴凉的果园,带走了门前的空地,更是带走了农家人的质朴。曾几何时,家家盖的楼成了攀比的工具,曾几何时,邻里间有了疏远,曾几何时,来我家的伙伴不再是每人拿着自制沙包,而是电子设备。农家人不再习静了,繁荣都市的喧嚣传到这里,曾经的质朴只是曾经,人人都以城市为目标,开始了攀比,羡慕,嫉妒甚至虚情假意。世界是喧闹的,是华丽的,年轻人忙着去追逐世界的脚步,殊不知已丢掉了世界最需要的朴和静。当下社会,就因人们的贪念而乱,碰瓷的,诈骗的,甚至作弊的。人人都想让生活更美好,却已抛弃“人之初”所拥有的朴实。
我心中的一方净土,非净矣。
老家的宅变了,人心变了。
非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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