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我是个内向害羞的女孩儿,不敢与大人说话,一说话就结巴,一结巴就脸红,一脸红就要哭鼻子。碰到熟人,即便是碰到了教自己的老师都要绕着走,实在绕不过,尴尬地站在路边,低头不语,手足无措。为这个不知挨了家长多少数落训斥,母亲曾狠狠瞪我一眼,点着我的脑门骂道:“怎么又不吭声了?喊个人嘛,嘴皮子一张的事儿,怕大风扇你舌头啊?”于是下次硬着头皮去喊人,吞吞吐吐,声若蚊蝇。年节之时,走亲访友,迎来送往,七姑八姨一路喊将过去,仿佛陷入了无底的深渊,那份委屈窘迫,真是无以复加,不堪回首。
然和书在一起,感受则完全不同:新的,神秘;旧的,亲切。无论新旧,都温暖怡人,都有一种新奇的恬静与美好,都使我莫名地感到安然和畅快。于是,在那贫穷落后的年代,那闭塞愚昧的乡村,自然的,我迷上了阅读,迷上了小小的语文课本。
新的学期,散发墨香的崭新课本发了下来,我迫不及待地捧着《语文》翻看,内容的生动丰富自不待说,单是那封面的细腻光滑,插图的鲜艳活泼已经使我爱不释手,如痴如醉了!春天,河水泛着银光,麦苗荡起波浪,绿柳抽出嫩条,小燕子驾着晨风,剪着双翅,呼朋唤友,一路啁啾。秋日,天高气爽,云淡风轻,高粱举起火把,大豆摇响铜铃,一棵茂盛的大树,鲜红的果子缀满枝头,香气四溢。可是,这书,太薄太短了!从头到尾,不出两天,我就能看完,不出一周,我就能背过,这满满一学期,我怎么过,怎么熬呢?有时候,我舍不得一下子把它看完,好像得到一块香甜的蛋糕,不忍一口吞下一样,中午吃饭时,故意把书本放在高处,晚上睡觉时又故意把书包丢在外屋。
更诱人的,是表姐的绿书包,新课本。每到周末,我总是有事没事地往大姨家跑,趁表姐不在之时,偷偷打开书包,翻看课本。那时候,表姐已上初二,初二的语文课本,对于一个刚上五年级的小学生来说,简直是一个缤纷的梦境,一个神奇的魔盒,一打开它,快乐、忧伤、憧憬、希望……一起飞了出来。
曾记得,初夏,乡下静谧的小院,青藤蔓生,绿荫婆娑,粉红的凤仙花从睡梦中醒来,豆绿的树身慵懒地倚着墙角,娇美的花朵羞涩地藏在叶后,鼻子一吸,幽幽地芬芳,手指一掐,滑滑地潮润。但我没空闻它掐它,我靠着窗台,心怦怦地跳着,紧紧抱着表姐的语文书,看得废寝忘食,如醉如痴!暮色初合,夕阳慢慢地从窗棂上落了下去,屋子暗了许多,炕头的小黑猫玩腻了自己的前爪,站起身来,跳上窗台,凑我跟前,盯住书看,我一挥手臂,赶它下去,我沉浸于书的海洋,沉浸于自己的幽思怅惘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倦,也忘记了吃饭和玩耍!
不知过了多久,“呼啦”一声,院门推开;“咣当”一响,水桶落地,表姐洗衣回来了,她啪嗒啪嗒地踩着凉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就要进屋,就要喊我,就要拿走她的语文书了……我至今记得那种双腿发颤,脸颊发烫的感觉,一个捧着书本的孩子,黄昏中手忙脚乱,小屋里惊慌失措。当我恋恋不舍地把课本还给表姐,看着她装进书包,提在手里的时候,恨不得自己也钻进包里,让她一并提走。
大姨见我喜欢读书,就叫当过大队会计的姨夫搬出他藏在柜子里的一摞宝贝:《苦菜花》《岳飞传》《林海雪原》《桐柏英雄》《青春之歌》……那是我童年最难忘的经历,最幸福时光,我像突然继承了一座丰富的宝矿一样,惊喜得说不出话来。第二天,我假装头晕,晕的不能起床,不能走路,不能上学了。我趁屋里没人,光脚下地,把那几本书悄悄移到床上,搬进被窝,坐着看累了,躺下看;躺着看累了,趴着看;趴着看累了,复又坐起。那叫一个如饥似渴,饱读终日啊。
母亲送水给我,伸手拿书说:“你不是一大早就喊着头晕吗?这么看书头能不晕?”我劈手一夺,嘻嘻而笑:“不晕啦,看书治头晕”。
因为喜欢阅读,自然地,也就爱上了写作。我小学时代的语文老师姓田,是个四十来岁的东北人,豁了一颗牙,但说话铿锵有力,底气十足。他对我的作文,总是青眼有加,推赞备至,几乎每一篇都给高分,都在班里大声朗读。记得有一回,我模仿语文书上的排比句夸张地描写了年轻的音乐老师:“中秋的月亮,比不上她的脸庞;晶莹的湖水,比不上她的明眸;柔美的柳丝,比不上她的秀发;清脆的鸟鸣,比不上她的歌喉。”上课时,田老师清清嗓子,用柳树棍子“啪啪”地敲着黑板,指着抄在上面的那几个肉麻的句子,斜着眼睛对大家说:“看看,这小词整的,除了她,你们谁能行?”现在想来,这种矫揉造作的陈词滥调,生吞活剥的胡堆乱砌,实在是令人脸红耳热,不堪再读的。然在当时,这却成了我炫耀的对象,骄傲的资本。
只有一次,老师破例朗读了一位薛姓女生的作文,开头写到:“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这是初二课本里老舍的名句,一字未改,原封不动,题目是《在烈日和暴雨下》。听着老师啧啧地赞叹,瞪着薛生洋洋的笑脸,我额头冒汗,胸中喷火,拼命闭紧嘴唇,克制着张口揭发的冲动,内心充满对老师的失望不满,对抄袭者的厌恶鄙视!
当岁月如流,呼啸而过,当今天的我静坐桌前,回顾往事,试图沿时光隧道逆流而上,与过往的纯真年代相遇想拥时,我分明看到了多年前段青葱的光阴,那幅熟悉的场景:一个抱着语文书的小女孩,惊慌地站在乡村小屋苍茫的暮色里,她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推开大门,一路风雨,奔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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