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国大西南的莽莽崇山峻岭中,有一个极普通而又有些独特的小山村。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能够降生在那个小山村并在她的怀抱中长大,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骄傲。
整个村子30来户人家,掩映在幽幽的竹篁之下,静处在群山环抱之中。那山村,正如那竹篁,极普通,又蕴藏着自己独特的韵味。
说她极普通,是因为,她只是莽莽崇山峻岭无数小山村中的一个。但她毕竟又与周边的山村不同,自有一些独特之处。
村名“简嘎”,就是她的第一个独特。我至今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无从知道这样命名的缘由。只记得读小学的时候,能正确写出这个名字的,邻村几乎没有,我们村的,谁要是先会写并且不会忘记,谁就是聪明人,在学习上就要胜出别人一筹。直到后来把电影《小兵张嘎》看到连一些动作都能模仿了,才把这个村名牢记于心,写熟于手。
村子一周的地形和山势,是她的又一个独特。六座大小高低不同的山峰,围成一个小山湾连着一个小窝凼,那山湾和窝凼连起来的形状,就像一个上下翻转的逗号。公路从东边最低的山口进入村子,沿着山形绕了几个弯,翻过西边的山口,把小山村分成了两半。公路左侧的一脉大山,挺立着一座雄奇的石山峰,一壁数十米高百来米宽的悬崖,如刀削斧劈,雄奇地斜挺着,以致那宽大的山壁亘古以来总是沾不着雨水,始终保持着石壁那种灰暗的白色,全村人都把那个地方叫“白岩脚”。白岩脚旁边紧挨着的,是一座更高的土山,山顶微圆。再往西的那个山峰,不是很高,却很宽大,它敞开的怀抱,就是那个小山湾,小山湾上面的半坡上,一股清泉从风化石的缝隙中流出,那清泉哦,自古以来从未断流过,人们在小山湾的边沿修了一口井,蓄积那清澈甘醇的泉水,那就是全村人都钟爱的“水井湾”了。跨过西边的山口,又是一脉半土半石的山岚,数个峰峦,波浪起伏,越向北越高,在那最高的山岚尽头,一柱巨大的山石,矗立一旁,和主峰垂直地保持着一道十来米宽的裂缝,那奇特的形象,就像驳壳枪那往后一掰就可以击发的机关,全村人都把那座山叫做“机关岩”,那巨大的石柱本来和主峰是连成一体的,应该是在不知什么时候发生过山崩地裂的巨变,那裂缝部分的石头在巨变之后都离开了山体,滚到山背后去了,现在,在那机关岩背后两侧的山脚,还有不少大如房屋的巨石,有的就在那“机关”的脚下,有的兀立在平地里,有的沉睡在山背后的小河沟中。连接“机关岩”和“白岩脚”的,是两个小石山。就这样,六个山头围成了我们村那山湾和小窝凼,那用不完的井水和山水从窝凼最低处的消水洞中流入溶洞,汇入山体内的暗河。
于是,我们从五个山口出行,都是翻过山口就下山,这就注定了全村人的共同命运:上山干活,无论走向何方,又饿又累回家的时候,还得艰难地爬那高高的山坡,而我的父老乡亲们,只要出去干活,无论是砍柴还是割草,或者春秋两季的收成,都是在饿极累极的时候,背负着重担,一步一步地爬完那山路,那山路上哦,浸渍着我父老乡亲们咸涩的汗水!
我们水井湾的那一股清泉,更是我们小山村的独特之处——不,那简直就是我们村的骄傲!
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想,山哪怕再高,有水则名。大自然给人类的恩赐,就是,山再高也会有水,有水的山,人们可以傍水而居,依赖水而生存。没有水的山里,是没有人烟的。我们村那泉水啊,有诸多令人羡慕之处,也有诸多令人赞美之处。它酝酿于山体,蓄积于山的深处,出自山腰一处树木荫翳之下风化石的石缝,不受任何气候的影响,开天辟地以来,就只有刀把那么大一股,几个月的干旱,它从不变小;几天的大雨洪水滔滔,人们用泥土把那浑浊的山水隔开,它还是那么大,那么清澈,那么甘醇;它又是真正的冬暖夏凉,三伏酷暑,你要累了渴了,畅饮一番,冰彻骨髓,每一口吞到什么部位,你都感觉得清清楚楚;三九严寒,你疲惫困乏,掬一捧在手,洗一把脸,你精神焕发,力量倍增,因为,它带着大地母亲温馨的体温,让人感到格外熨帖。那树林荫翳下的石缝中,长年居住着一对石蛙,石蛙不时刚硬而节奏稳健的鸣声,更让那水井增添了不少灵气!那出水处远远高于整个村子,在大跃进的年代,父老乡亲们把竹竿里面的节打通,一棵接一棵,就把那井水引进了村子,全村人就这样吃上了“自来水”,那可是只有我们得天独厚的小山村才可以受用的哦!那享用“自来水”的美谈和自豪,可是传颂了好些年呢。以前供水设施建设没有展开的'时候,人们用水都是靠挑或者背,你从县城顺着公路走,整整三十里路上,也要路过不少村庄,但你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喝一口井水解渴的地方,饿了渴了,也只得坚持到我们山村,喝我们的井水。于是啊,我们小时候挑水,一直遵循老人们的教诲:别吝啬自己的力气,挑水回来时只要看见有路人站着望我们,就尽快把水挑到公路上,歇口气,让路人畅快地解渴除乏,举手投足间就能解人之困,何乐而不为?最令人难忘的是,每到深冬,其他地方的井一干枯,我们的井水就显得极其宝贵了。邻近的甘水井村(干水井?),因为地面的井干枯,要到我们村来挑水,蓄水的井本来就不大,经不起两个村的人挑,井里的舀完了,那么大一股水,还不能完全接入桶中,接满一挑水,总要等好长一段时间,这时候,才真正看出那井水是我们村的骄傲。虽说水是全民所有的资源,大家都可以共享,但是,毕竟有属地优先的原则,所以,邻村的人们来挑水,只要有我们村的人去挑,都得让我们优先,每到临近过年的时候,邻村的只得在半夜我们已不可能再挑水的时候才来守水,直守到天亮,装了几桶,用马车拉了回去,那冰天雪地里寒夜中的坚守啊,想来是很辛苦的!还不能守得太晚,因为,我们村的天一亮去挑不到水,邻村的似乎还觉得愧疚。这种时候,那井水啊,真是让我的父老乡亲们扬眉吐气了!当然,我的父老乡亲们在很多时候,都会让邻村的人挑走了,自己再慢慢接,毕竟,我们的路程近得多!这也是一份难得的谦让,于是,大家都相处得非常和谐。
这样负重爬坡的道路,这样冬暖夏凉的甘泉,也养成了我们村人文上与邻村的些许差别。
从周边不少屋基遗迹来看,曾经有一段时间,小山村人烟也是阜盛的,在我们记事的时候,就只有30来户,120来口人,劳动力还不到60。到我离开的时候,随着世事沧桑,尽管也有新生和病故,有嫁出也有娶进,人口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劳动力也只增加到60多些。
在幽幽的竹篁下,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可是各种突出的人都有啊!
在外工作的,父母亲在县内,一位父亲的同龄人在外县,另一位在云南当兵,一当就是十多年。稍小些的一位在省里有名的钢铁厂。其他村还没有这么多人外出工作呢,他们都成了晚辈们暗自努力的榜样!
村里有一位王老先生,解放前就自己办私塾,后来老了,凭自己的学识,邻里起房坐屋或者婚嫁大喜,帮看黄历择个良辰吉日,题个喜庆对联,不过是举手之劳,邻近村寨都来求助,他从不拒绝,在那样的年代和那样的环境,那样有学识的人,真正是出类拔萃了!有一位姓李的老木匠,年轻的时候造木楼装板壁铺木楼板,做各种家具,工艺娴熟,令人赞不绝口;后来年老体弱,做不了农活,村里就特聘他专修农具,最简单的是砍扁担、做犁耙,复杂的是做灌斗(木枋、木板做成用来脱粒稻谷的方斗形农具)、风簸,早些时候还做“龙骨车”(一种木制的结构复杂的灌溉专用的人工提水农具),有坏的就修,有多少就修多少,修到多久就算多久,无人监督,凭他的自觉,全村人也十分信任,照样给工分。
有一位姓杨的中年人,真正是多才多艺了。首先是用篾丝编谷篓子,要编得两只装的几乎一样多,还要根据主人的体力来确定大小,上口稍大而底脚要小,用翘扁担穿上装了稻谷或者苞谷,挑在肩上走起山路来一巅一簸颤悠颤悠,省力,人不累,还要有足够的承受力,人累了,把竹篓子翻扣在地,人坐在扁担上,篓子不会变形,那才叫绝活!然后是用粗竹条扯坛箩,那竹条穿来绕去,编成坛箩,装了坛坛罐罐,安安稳稳,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很多人总是学不会。还有就是用稻草编成坛塞,一般的坛子都没有盖子或塞子(带水盘的除外),得用稻草编成塞子,塞上去封口,还可以做到大体上不漏气,至少,装一坛甜酒,你不会闻到酒气。开山取石做磨子,更是他的独门绝技。把石头劈下来,慢慢一锤一錾,打成圆形,把大的一面凿平,把不要的部分镂空,打了扁担孔,再用平錾开出磨齿,才得了上扇;下扇要简单得多,只需在中心凿出一个小圆孔可装磨心,开出磨齿就成,但是每一个环节都要细心,一旦弄破损或残缺了,前功尽弃。工余时间,做一副磨,短则两三个月,长则半年一年,真不容易啊!需要的人家,得找他预订,有时候要等个一两年,才用得上自己的磨子。
还有一位编背篼的,用篾片从底下开始往上编,编了八道箍后再向下倒,倒到底下再把篾片头编上篾丝收成一寸来高的“脚”,最后再用硬竹条和最表面一层的青篾片搅缠收口,既要编得方正,又要根据主人的要求准确地编出相应的大小,那两指间舞动着的篾片所体现的无言的精心构思,令所有用那背篼的人叹服!
用篾片编成撮箕,已是再简单不过了,几个村寨喜欢动手的男人都会。
在这样的山村里成长,你不用拜师,多偷看几眼,也能学到一些手艺,你要虚心请教,老人们就从心底里喜欢好学的人,会把绝活毫无保留地教给你。
那民情的淳朴,更是令人赞叹。在那艰难的年代,谁家要杀了年猪,全村人都可以欢欢喜喜吃他一顿“庖汤饭”,谁家有大事小事,那就是全村人的事,不需主人动手,三下五除二,大家全包了,办得圆圆满满——那是真正的同甘共苦和谐共处啊!
最为宝贵的是,父老乡亲们无言地崇尚正义,树立正气,让偶尔的人也绝不到我们村“开展活动”,连偷鸡摸狗之类的事件也绝不会发生!一位六十多岁已是爷爷的人,光着下巴,别人问他“怎么不留胡子”,你别看他目不识丁,那平淡而简洁的回答,令你不得不肃然起敬:“老妈还在哩。”这一类的事,让我们在做人的方面,受益良多!
后来,随着新中国教育的全面发展,我们这一代通过读书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大哥光荣地成为一名人民解放军战士,在部队一干就是六七年;不少人走出了那个小山村,投入到国家建设的不同行业。未能走出的,也把自己学到的新知识新技术运用到山村的建设中,于是,简嘎小山村的建设和发展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历史时期!
在这样幽幽的竹篁下,在这样的小山村长大,让我能够成为当地建国以来最早进入高校学习的为数不多的人员之一,近四十年来立足三尺讲台,与不同年龄的人结得善缘,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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