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我会把感情这回事看得太过模糊,亦真亦假,亦患亦灭。没有那些关乎相濡以沫、相守于心、白头偕老的概念,从来心底都无法惊起阔绰的感动与骄矜的企盼,甚至于那些绵密妥帖的微暖感动都不曾浮动。直到亲眼见到的那些画面,足以把自己感动到相信爱情。
外婆的房间里依然是那个摆设,但是洁净之间却透着温馨,完全不同于旧日里的昏暗与陈旧。她极少空闲,一日一日从醒来就开始细细碎碎的忙开,记忆里从小到大跟她一起睡觉都是这样——她晚睡早起,争分夺秒絮絮叨叨的咬词切句,而在我在被窝里睡意朦胧含糊不清的同她说话。偶尔睁眼瞧她,便能见到烟雾氤氲里她佝偻的身子,微弯的背脊、稀稀拉拉的一层已经亚麻泛着白的头发,越往后越显得她许是真的老了。
我已记不清她说过的大多数的东西,唯有对外公的记忆浅远里有着亲切和不知名的遐想。她总会说起年轻时候的苦楚与艰辛,后悔的事与遗憾,不满的与不幸。但这些大抵都牵缘于她的生活,这一生熬煎苦痛琢磨尽却依旧乐观慈爱,这是我所知悉且不必质疑的。
她嫁过两个男人,六个孩子几乎是一个人拉扯大。我不记得太过详细的原委真相,只是那个玻璃厨里放着的四个相框让我大致记起一些。那四张中间有三张是五姨小姨的孩子与她的合影,那个陈旧的全家福照片塑了胶却没被裱装。另一张,则是这些照片中最大的一个,摆在橱窗的正中间,黑白底色和磨花了的影,依稀能见到那时的两个人,一男一女。这个照片在我家的木柜子里我见过的,卡片大小的样子。当时父亲跟我讲说:那是你外婆和亲外公年轻时候的照片。我记得,品貌极好、那时的气质我已形容不出。然而我记忆里的外公,却不是相框里看似温柔慈眉善目眉眼清秀的男子。我记得的外公,是一个嗓门粗声音大且极其不友善的男人。小时候他是及其不喜欢女孩,常常会吼骂我们。那时外婆也不说话,拉着正在抹眼泪的我往旁边让,他是见不得人哭的不然少不了挨烟头。待他走后,外婆便会帮我擦脸然后絮絮叨叨“如果你亲外公在,他最疼孩子你,你们该是他多么珍贵的宝贝,哪会让你们受怕委屈。”然后她会解了围裙,抹去眼角的泪走进房间,背影是极其孤单沉重的。
我偷偷趴在房间的门缝那里看外婆。
“你看到了没有,孩子们都长大成家了,外孙都那么大了。可是你没福气看看、抱一抱孙子,你没那个命。”
“你看看现在,孩子们受苦外孙也跟着受累。你把她们留给谁疼呢?”
“你把所有的苦让我一个人熬尽了,我看见那些孩子。特别是三儿我就后悔。如果你在,她就去念书。那么好的学习,那么好的孩子都给我们耽误了。你说如果她念书,就不用遭这罪了。孩子不能团聚,家不能回。”
我后来听到的都与这些相仿罢了,像拉家常像责备却没有怨恨。她总会对这那个照片里的人说话,一个人自言自语说很久很久,直到哭出声音也不嫌很累。
贫苦的日子因为舅父的努力很快改变,我因为长大上学也不再跟着外婆住。只是偶尔去住些日子,也就来去匆匆。记得那个男人最后也是因为病褥过世,但是我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也没有太伤心。一个人养着一只黄棕色的大猫,每天倒是安宁惬意。再过些日子她就从老家搬去舅父那边,住在大房子里舒适宽敞的环境里面,人也变得开心许多。
再去和她住的时候我便大些懂事许多,也能控制困意夜间同她长聊听她讲故事。记忆里她大多讲的是和外公年轻时候的事。似乎乐此不疲,然后慢慢的讲了很多遍,我依旧很感兴趣的听着没有打断她。只是渐渐从她的故事与话语里体会到了一些东西,心里真实的感觉到那样一份爱情——别开生面的生根发芽,串联着两个人的方式是极其小心翼翼且又视若珍宝的。外婆心里的那个男子、我的外公,我猜他许是给过她太多那个时候未曾防范的惊艳,只不说只不言,却无须太多点缀因为那样一种默契、心有灵犀。整个过程都很愉快,她极少提及的痛苦是外公走了以后她哭碎了心肠的描述,整日里的眼泪决堤,无力振作、那些日子眼睛哭得视物不清,心也痛的喘不过气。现在再来回忆,她的那些描述我自始至终都很难想象出来。
然而,她从未提及那个男人,与她有过两个女儿的男人。我便猜测那些不关乎爱情的东西,一颗心从始至终的坚守。哪怕败给生活、败给命运、败给婚姻,她的心依旧岿然不动的许给一个人。生,便是倾其所有;死,便是同葬亡魂。她可以与他同住一个屋檐,夫妻相称,但是那种相敬如宾又怎能匹敌她和外公之间的惺惺相惜。
如今我还是会同外婆聊天认真拿起照片看好久。然后在她的期待里夸年轻时候的她好看,夸外公的俊朗温柔,夸她与外公的般配。褪尽她起初的丝丝叹息与悲楚,在我说出般配的时候已然撒了暖。我见到她脸颊的颜色因着夕阳的晕照,竟然难得的浮现了薄薄一层红晕那里还悄悄隐着貌似十七八岁的少女才有的羞赧,我还见到她眉眼亮光,承载着爱情的余韵。
纵使白发鬓相生,皱纹爬上眼尾眉头,那颗依旧爱着的心从不曾老去。也许她老了,老得看起来心也衰败不再鲜活跳动。也许他早已轮回转世,忘记所有。可是那些关乎爱情的故事,哪怕阴阳两相隔、哪怕千回百转、哪怕倾尽所有等待苍老的时光,它依旧跳跃着幸福的火焰,燃烧且热烈——依旧年轻!
那枝咖色的旧眉笔
奶奶过世已经第三个年头了,我回老家看爷爷的时候他正在那棵我们常常一起乘凉的老树下打盹儿。坐在凉椅里头显得单薄苍老,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和一本古历书,凉椅旁的棋桌上放着一副黑框的老花镜,一壶透着香气的茶,茶壶的旁边放着那支咖色的眉笔。
见到那枝眉笔我时的思绪就飘了很远,那些回忆都在脑海伸展开来咬噬着每个细胞。奶奶是个很慈祥的老人,明事理爱干净且温和,爷爷和她搀扶一生,总是过得细致稳妥。家里的家具每日都亮洁整齐,简朴且舒适。她在我的记忆里就是这样朴质温厚的生活了着,许多年往复循环下来不见倦怠。甚至直到末了她因病去世的时候也依旧是这般祥和安逸的样子。
我回去为她送葬的时候被派去医院看顾守在奶奶床边的爷爷,见到白床单上的奶奶已经褪去呼吸慢慢离我们越来越远。可是,那日她嘴角的笑和脸上的安详完全不同于其他病逝的人。没有狰狞与不甘,没有惨白与苦痛,安稳得仿佛睡着了。而爷爷,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喉头呜咽拉扯,终是没唤奶奶的`名字。也没有过分的悲戚难过,却有细碎的字在齿间摩挲,那种老人的形单影只与怅惆落寞油然而生,快速攀爬上他因前驱而高耸的背脊,在那里颤抖着、无声的啜泣。
父亲每次小酌以后就会给我讲爷爷奶奶的故事,他说小时候经常会见到两老人很小情趣的一面。因为奶奶喜欢小打扮,爷爷去市上会很小资给奶奶买些胭脂、桃木梳、发簪,用软紫色的香包挂在奶奶的梳妆架上。再比如,他结婚以后带着妈妈跟着爷爷奶奶住,晨起有宴集会爷爷会帮奶奶画眉。而奶奶呢,疼小孩比较多一点,只是六月天里帮摇蒲扇、煮凉茶,偶尔哼几段简易的古曲。而爷爷性格极其犟,小事劳事多亏奶奶一手端过来。所以两个人的相处,在老一辈中间看着总是格外温暖。我想起许多往事来,再看看面前的爷爷忽然眼里开始酸涩。我扶了扶坐在床头的爷爷,却见到他脸上忽然爬满了的深深的皱纹、比之前深了好多好多。仿佛一下子又多老了好几岁。他还在那里呢喃不止的说着,眼眶红得骇人。就在他起身的那刹,我见到他干瘪的皱纹里嵌着一行行的泪,我拿手擦开却让他,那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眼泪抉了堤。我不知所措的站在旁边,等到他平静下来。
“殷殷,你去打盆水过来。我要帮你奶奶擦擦脸。她走了,不能让她脏兮兮的走啊!”他回头望了我一眼,那双哭得红红的眼睛写满无助,“她这辈子最爱干净了,我得让她漂漂亮亮的走,不然她要不高兴的。”我冲他使劲儿点头,转身那刹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潸然落下,心里酸得厉害。我咬住嘴唇控制着声音叫爷爷稍等,大步流星的往前走着路却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反反复复的……
打来水以后,他就开始帮奶奶擦脸。这是我所见爷爷奶奶的为数不多的亲昵,却是以这样的场面出现。他青筋暴起的手上爬满了晶亮老茧,看起来硬实且有力的手此刻却是微微颤抖的小心翼翼的在擦奶奶的脸,那幅小心、那份脉脉不语的温柔填补了我心底所有关乎温暖的缺席。
最后,他慢慢掏出那枝还封着塑料袋的旧眉笔,磨得纹理紊乱却依旧颜色鲜透,这是我第一次见那枝眉笔、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帮奶奶画眉。专心致志的半俯着身子,眉头至尾一点一点的描,半抬着的手那样微弱的蘸染。晕开了咖色的眉,细巧如柳美得精致。那天他画了好久,我竟然在旁边看得忘记时间,直到父亲来接我才缓过来。我依旧记得,那天的奶奶美丽得平静,那眉在爷爷的笔下依然活脱秀气。那个样子,许是我这一生见过最好看的眉了。
这三年中脑海里总会浮现他帮奶奶画眉的样子,温厚且妥帖总是让人很暖心。我没有吵醒爷爷,而是坐在旁边看着他的稀疏的白发走了神。直到一把蒲扇落轻轻在头上,我才缓过来。
“爷爷,我也很想奶奶。”跟着他收东西的时候,我顺口那么一说。也许,有些想念终究要找到一个宣泄的渡口。我愿意触碰,且愿意分享那样一份矢志不移,成全那份白头到老两看不厌的坚贞。
“嗯,我也很想念你奶奶,这些没有她的日子显得寡淡太多。但我答应过她,要好好活着看着子孙幸福快乐。然后带着她的眉笔,为她画很久很久的眉……因为她说,我帮她画的最好看!”爷爷的手顿了顿然后像是对着我又像是对着自己说了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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