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老屋其实是座祠堂,本名为“仁厚堂”,取族人皆宅心仁厚之意,族人都是粗人,嫌这名儿过于文雅,叫不惯,便以“老屋”代称。
老屋是那种南方农村常见的泥屋,在我的记忆里,它就没有年轻过,如今,就更显苍老了。经过了多少岁月的轮回,斑驳的土墙终究还是破败了,黄色的土,裸露着无尽的沧桑。昔日鱼儿欢腾的天井攀满了青苔杂草,那个驻足嬉鱼的少年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曾经绵绵呓语的燕巢如今也是燕去巢空。燕儿,你为何不再回来?还有那片白鸽停留过的瓦楞,稀稀落落地抖下几寸光影,偶尔闪过几只幽灵般的野猫,更添了几份苍凉。只有那块金色的牌匾还在,孤单地悬在空中,还有那个落满灰尘的荠蓝釉香炉,寂寂地蜷曲在角落,继续被族人遗忘。
远走的族人,给它抹上了一道悲伤的色彩。
族人都是外地迁来的,奔波了大半辈子,终于决定要找个地方歇歇脚了,于是便纷纷于此搭起了新房,从山上取来黄黏土,河里运来石料,请来几个帮手,一番辛苦,总算有个象样的家了。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猛然想起先人未敬,深觉罪过,族人便有钱的掏钱,有力的出力,请来风水先生,挑取风水最好的一块地皮恭恭敬敬地建造了祠堂,再请来附近有名的先生题了牌匾,小心翼翼地裱起了先人的画像,祠堂总算是有了模样,族人也终于可以安心了。
族人的新房紧挨着祠堂,仿佛新生婴儿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一般,没曾想过还要远走,几十年间,便把自己的命运与祠堂联系到了一起,或兴或衰,或荣或辱,或生或死,或喜或悲,便都在这里了。
开始的日子,族人并不好过。由于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言语又不通,常受本地人欺负,赶集买点日常用品都显得异常艰险,常常要付出高出常人许多的价格,逢年过节更不必说了,本地人甚至不肯将猪肉卖与族人。七月“鬼节”,族人过十五,本地人便提前至十四过了——他们甚至不愿与族人同过一个节。情况最坏的时候,本地人联合起来,要赶走族人。族人眼里噙着悲怆的泪,也不辩白却更加明白了祠堂对于他们的意义。族人的日子也过得更加小心了。
几十年过去了,建造祠堂的族人大部分都已经死去,祠堂也终究还是变成了老屋。我,也在这里开始了童年。至今仍忘不了那幽暗狭长的巷子,忘不了斗门屋檐下稻草堆里的猫头鹰,忘不了一起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的玩伴,忘不了坐在石墩上给我们讲鬼怪故事的老人以及那些关于老屋的神秘莫测。
老屋是热闹的,族人的红白喜事都围绕着老屋,我童年一半的时光也交予了这里。然而晚上我是不敢去老屋的。老人们说,老屋里住着全部族人的魂魄,人死了之后,魂魄就会在夜里从老屋里飞出来,男的像秤砣,女的像扫帚,它会一直飞,一直飞,最后落在族人的山里头,落地的那个地方,就是它将来的墓穴……会飞的魂魄让我感到害怕,而且房梁那些花花绿绿的棺材也令我毛骨悚然,我常常担心里面会不会突然蹦出个死人。老人们却不惊慌,他们说老屋是有灵性的,保护着我们。后来,我胆子大了些,可惜我还是没能看到那些奇形怪状的魂魄。
老屋,珍藏了我太多的回忆,或者,它所能给予后辈的,现在仅仅是这些了。
老屋经过两次修葺。九五年的时候,老屋上的檩条虫蛀得厉害,族人怕先人怪罪,便每家每户凑足了钱,张了红榜,从林场买进一批木材,好好地进行了一番修整。九九年的时候,老屋外厅又漏起了雨,冲刷了一大块内墙墙皮,族里已经没有人再愿意出钱修葺了,只能靠几个热心的老人草草收拾。
村落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远走的族人,恐怕也早已记不得老屋的样子。去年过年的时候,我去看了老屋,它已经不成样子了。前年夏天的一个夜晚,电闪雷鸣,一声闷雷,老屋东南侧的墙应声而倒,我那童年追逐过的巷子顿时也没了踪影。我打量着熟悉而又遥远的一什一物,一阵莫名的悲凉涌上心头,不知这里是否还住着族人的魂魄?我上了几柱香,拜了几拜,狠心地转过头去,算是与老屋的告别。
族人,破败了老屋;老屋,凋零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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