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了,春也立了,早晨起来,天气忽然转冷,中午过后,天空飘飘扬扬下起雪来,韩愈诗:“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不知道到底是春色姗姗来迟,还是雪下得有点晚,不过那飘洒在天地间的雪却真的像飞花,洁白,美丽,轻盈,旋转着,飞舞着,恣意地舞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初春。
这些年雪是越来越少了,春雪就更是难得一见,小女儿高兴得什么似的,又蹦又跳,大呼小叫:“雪,雪!下雪啦,下雪啦!爸爸,快看,下雪啦!”那模样只怕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兴奋。 楼下早有几个邻家的孩子在雪地里欢呼,一会张开双手,笑着仰面迎着雪花,一会俯下身子,抓起一团团雪互相抛丢。欢声笑语在雪中回响,为这初春的“雪舞”配上欢快的音乐。
窗外,雪下得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一会儿功夫,大地已是银妆素裹,眼中所见,尽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移步窗前,静静欣赏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这白色的旋律。
雪,古亦有之,梁实秋语:“雨雪霏霏,......没有人不喜欢的。有人喜雨,有人苦雨,不曾听说谁厌恶雪。”是的,我相信,从来没有人不喜欢雪的,那洁白无瑕的雪花,总是能让人赏心悦目,让人心灵宁静纯洁。喜欢那一片白,那无数从天外飞来的玲珑剔透的精灵。
每当看到下雪,我脑中就会出现小时候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情景,虽不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也没见“朱门腐肉臭,路有冻死骨”,但那时候雪多,农历十月底就会开始下雪,一下就是接连几天,厚的时候积雪有尺余,伴随着雪的就是寒,池塘和小河都结了厚厚的冰,近岸的地方能站得起人,那时并不觉得雪有多可爱,因为学校还没放假,我们得冒雪上学下学,天上的飘雪随着寒风直往脖子里钻,脚下的积雪也会没过鞋帮侵入鞋里,而且很快就会变成冰凉的水,让我的脚一整天都会感到冷,使劲跺也无济于事。
每次放学回家,奶奶看到我冻得通红的手脚,拖着长长的鼻涕,都会心痛得直掉眼泪,为了解决下雪天上下学雪灌进脖子和鞋子的问题,奶奶可谓煞费苦心,买不起围巾,她就用从废弃的纺织品上拆下的旧毛线,为我织一个脖套,下雪天,把这个毛线套套在脖子上,就再也不惧风雪灌进脖子里了,买不起靴子,她就把旧编织袋改成细长的圆筒形袋子,出门时,脚连同鞋子一起套进袋子里,把袋子上面的绳子一扎,就再也不会有雪进入鞋子里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奶奶戴着老花镜,坐在煤油灯下,手哆哆嗦嗦地为我织毛线脖套的情景,她头上的满头白发,像窗外的雪一样白。
我家里的兄妹多,我是老大,为了养活一家子,父母是不论雨雪都得出去劳作的,所以我的童年几乎都是在奶奶的照顾之下,奶奶那时也七十多了,对于老人而言,过夏天相对轻松些,就怕冬天,冬天冷啊,下雪天还得下冷水做家务,所以奶奶的手都冻得裂开了,像后山的老松树皮,晚上就更难受了,被子薄,房子又不太严实,往往睡了大半夜,被窝里还是凉的,奶奶常常把我的双脚拽到她的胳肢窝,用她的身体为我暖脚。我那时不争气,老是尿床,大冬天尿床可不是件什么舒服的事,可偏偏冬天怕冷,睡着不想动,梦中尿急,明明尿在厕所,醒来却发现尿在床上,每次一尿,奶奶就知道,她的脚像是探测器,往我屁股底下一伸,就嚷开了:“你看这孩子,又尿床了,怎么这样懒啊,怎么不喊一声啊。”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起床,一阵忙碌,为我换裤子,在身子底下垫上干布之类,那阵子,我冻得在床上缩成一团,奶奶冻不冻我就不知道了。
下雪天也是有乐趣的,最喜欢的就是和奶奶一起捕麻雀,我记得鲁讯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也写过捕麻雀的事,我们捕麻雀就简单多了,找一个箩筐,里面放一些谷子,随便放在空地上,人拿着斗笠什么的躲在墙后,那时麻雀太多了,一连几天的雪,它们都饿昏了头,到处找食,不要多久它们就发现了箩筐,先是一只麻雀飞下来,站到箩筐边上,东张西望一阵子,见没有动静,“呼”一下就落进了箩筐里,那些躲在屋檐下观望的麻雀们一见,都“呼呼呼”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飞进了箩筐,这时躲在墙后的我忙一跃而起,把斗笠往箩筐上一盖,十几只麻雀就成了瓮中之鳖,捕到了麻雀,奶奶就会把麻雀处理好,蒸了给我们吃,在那缺肉少粮的年月,这也算是打牙祭了。
现在想想,那些麻雀们为了几粒谷子果腹,自已反倒成了别人的盘中餐,怪不得人有时也会铤而走险。
有时雪停了,怕地里的萝卜冻坏,奶奶带我去屋后的地里刨萝卜,屋外白皑皑的一片,田野,树木,村庄都被雪盖住了,白晃晃的刺眼,偶尔有一二片雪花被寒风吹起,飘过眼前,像三月的柳絮。奶奶用手把萝卜叶上的雪扒开,再用锄头一挖,一个白白胖胖的萝卜就蹦了出来,我忙把它拿起来,抖一下雪和泥土,放进准备好的筐里。
一会儿,我的手就被冻得通红,拳头都握不紧,奶奶见了,忙丢下锄头,捧起我的双手,用嘴不断地向我的手哈着热气,那一刻,我感到好温暖,只是,奶奶的白发在寒风中飘动,佝偻的身子瑟瑟发抖,又是多么的可怜。
奶奶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说着“瑞雪兆丰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之类的话,其实她说的我在书上早看到过,可看到奶奶说得高兴,我也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似地听着,还故意说:“奶奶,下雪有什么好的,又冷,又不能干活。”奶奶说:“下雪好啊,冻死了害虫,保护了农作物,来年雪化了还把庄稼浇了,你奶奶还是下雪天出生的呢!”奶奶嘴里这么说,其实我知道,奶奶怕冬天,怕下雪,和所有的老人一样。
冬天是一年最后的日子,就像老年是人生最后的岁月一样,年老预示着死亡的临近,奶奶当然怕冬天也怕死。记得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们玩,我用白塑料布做了个帽子戴在头上,奶奶看见了,当时气得直哆嗦,指着我骂道:“你个兔崽子,是不是你奶奶死了啊!你头上戴孝布,你是不是咒我死啊!”奶奶忌讳这个,那次她气病了,在床上躺了两天,不吃也不喝。
其实奶奶也有不明白的时候,有生就有死,冬天总会过去,春天也总会来,日子就是这么循环的,这是自然规律。
奶奶虽然怕冬天,但她却更怕我在冬天里冻着,奶奶虽然怕死,但奶奶还是死了, 我读初中的时候,奶奶去世了,是一个下雪的下午走的,没有人听到她最后的话,因为那时爸爸生病住院了,她就无声无息地走了,像窗外的飘雪一样,无声无息,她随着雪花而来,又随雪花而去。
我听父母说过,奶奶的一生过得很苦,十三岁就嫁人,生了三个儿女,三十多岁时男人就死了,后来又嫁给我的爷爷,又生下我父亲和姑妈三个,十多年后,我爷爷又死了,她又成了孤身一人,带着一大家子,艰辛度日,别人都说她命苦。可她明知辛苦,却舍不得死,希望活着,活着,就得吃苦,就得受累,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我从没听奶奶说过一声苦,那时我也感觉不到奶奶很苦,我只把她当成一棵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
有时我想,生命就像挂在墙上的日历,只是一种有期限的存在,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被人惦记。人的一生就是一本日历,一张张地撕下去,撕一张,少一张,撕完了,就什么也没了,回过头去,能留下什么呢?撕下的,已经再也找不到,再也拼凑不起。
奶奶活到了八十二,八十多年的岁月一定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我从小就由奶奶带着,和奶奶的感情是很深的,可我却对奶奶的记忆很少,二十多年过去了,就连她的容貌也模糊了,唯有这雪,这和雪有关的几件小事,还有她的满头白发,却常常在眼前浮现,不是感动,只是难忘。
雪越下越大,大团大团的雪前仆后继,翩然而下,如棉花,如群蝶乱舞,如万树梨花倾泻。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角溢出了泪水,脚也冻得麻木了,可泪水没被冻住,慢慢流了下来,因为它是从体内流出的,体内有血,血是热的。
雪花,美丽的绽放,无声地飘落,默默地融化,一尘不染,毫无所求。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春秋,又有谁肯为它们浅唱一阕,掬一把感动之泪呢?
雪花是美的,那种单一的、纯浩的美,美得透明。
雪花虽美,但注定只是短暂的,只是为了别人美的。
雪是可爱的,梁实秋说 :“雪的可爱之处在于它的广被大地,覆盖一切,没有差别。”是的,可是,雪的可爱之处不只是在于它的纯浩,不只是在于它没有差别的覆盖大地,还有它融化后还能滋润万千种子、幼苗和植物。谁敢说来年春天里的万紫嫣红没有雪的影子?
我记起龚自珍的两句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虽然和雪毫无关联,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我现在能用一颗平常的心,去看待生死轮回,荣辱得失。
倚窗听雪,雪无声飘落,如岁月无声流逝。
倚窗听雪,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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