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小区在一条大坡的坡头。我工作的学校在大坡的坡底。每天上下班我都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大坡。大坡呈30度弧形向西延伸。两旁种植着两行不知什么品种的槐树。树皮的颜色是略淡的菜花黄,与老家开花的槐树枝干明显不同。树叶春初为鹅黄,暮春渐转至黄绿,至夏变为深绿,秋天则青绿中略带几分沧桑。
这些槐树,刚种下时,是歪歪扭扭的拇指粗的枝干,颜色也很怪异。我以为是环保工人上的保护色素。待到来年春天,这些歪斜的枝干被东西南北风调教得顺溜笔直,顶头萌生一簇细嫩的蘑菇状的枝条,小小的叶片跟老家的槐树一模一样。只是新发的枝条依然是淡淡的菜花黄。我问学农的丈夫,他说,也是一种槐树。这种槐树经过培育,变成一种抗旱护堤的风景树,生命力极强。
我每天从这些槐树旁走过,有时急行,有时漫步,有时乘车。三年间,槐树的树冠长得浓绿茂密,一株比一株长得健硕,没有一棵因为酷热或淫雨而死去,没有一棵因为小儿的摇晃而萎靡。圆粗的树干失去初年的淡黄,转为深褐色,直挺挺地支撑着一团蒲扇般的绿荫,为上下班的人们稀释风雨,稀释炎阳。
我常常惊奇这些槐树的变化。它们的雏形何等丑陋何当怪异何等让人不齿,三年时间竟然能长成保护路基的劲直的有用之才。是什么促使它们向良性方向变化,是什么促使它们出现质的飞跃,是什么让他们直面迎击风霜雨雪,把一切艰难困苦踩在脚下昂首天空。下班后,如果时间不紧张,我便在槐树的树行子里穿行,摸摸树干,看看树冠,嗅嗅树叶,怎么也揣摩不出槐树成长的秘密。
但我很清楚我的成长历程。我出生在纯粹的农家,父母是纯粹的农人。但我是长子,长孙子,所以格外受宠爱。父亲弟妹六个,我出生后,便成为一大家人呵护的丫丫。日子再艰难,我都能吃最好的穿最好的。我的母亲是百里挑一的巧媳妇。不管做饭针线还是田间劳作,母亲都是全村媳妇效仿的模范。每次我穿着新衣服新鞋子走在村庄的土路上,都会有不少人围拢来,啧啧称赞母亲手艺的精巧。混合在阳光里的那一缕缕羡慕嫉妒的眼神我至今都难以忘记。
在生活的蜜罐中泡大,我受不得半点委屈。不管做得对与不对,只要谁大声呵斥,我就会哭上半天,不吃也不喝。直到母亲用一大堆好话软语相劝,我才擦干眼泪睡去。
后来母亲病了,一大家人更不敢训斥我。不管我做错什么,不管我与谁吵架,爷爷奶奶都笑呵呵地偏袒于我。在学校里,老师批评一句,我书包一卷就回了家。直到老师让同村学生叫,我才肯回到学校去。
工作之前,我是一只不敢碰的青苹果。谁碰,就给谁脸色看。家庭的困窘没有让我变得坚强,反而使我更加脆弱。我可以干一切男人干的.力气活,可以照顾弟弟的饮食起居,可以帮村里人干力所能及的家务,但我不管怎么做,不能有人说三道四,不能有人流言蜚语。一旦让我听到,我就会关上房门泪流大半天,直到弟弟喊肚子饿,我才会擦干眼泪出来做饭。
我就这样畸形的生长着。心变得越来越脆弱,自尊感越来越强。容不得别人给脸色,容不得别人指指点点,容不得什么事情拉在别人后面。工作后,我竭尽全力教书育人,样样事情干在别人前面,各项工作都要争第一。领导看到我出色的表现,赞不绝口,荣誉纷至沓来。我在一大堆荣誉面前迷失了自己。仿佛置身高高的宝塔点,看不到周身的万丈深渊,听不到粉身碎骨的刺耳,嗅不到弥漫的血腥味。陶醉着。旋转着。高处的彩云多么炫目,我不看脚底,只盯着天空,只盯着天空飞过的雄鹰。
忽然有一天,有一个人从鹰的翅膀上飞下来,飞到我的身边,指着我的鼻梁,大声痛斥我,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蒙古刀,刺穿我的胸膛,鲜活的心血淋淋的滚到山岩上。所谓的自尊,所谓的自强,所谓的自立,都是一包血水,轻轻一碰,便渗入岩石的缝隙,化为尘灰。
我终于明白,我连这些日日看到的槐树都不如。它们还能在风雨的洗礼中自强自直,用三年的时间修身养性,把歪歪扭扭的缺陷磨砺成劲直向上的风景,给大坡护堤,给路人遮阳,给衰竭的人呼吸氧气,给迷路的人指明方向。而我呢,四十年的人生风雨没有磨砺我的意志,没有剔除我的自大,没有健全我的人格,没有给我一个宽阔的胸膛,海纳百川,包容万物。我整日凄凄惨惨戚戚,把明亮亮的阳光关在窗外,躲在阴暗的角落,舔舐自己的伤疤,品咂一道道阴凉的目光,暗自泪流。
现在,我清醒了,清醒我的幼稚,清醒我的无知,清醒我的自尊自强只是内心虚空的致幻剂。我要在别人的伤痛中磨砺自己,磨掉锋利的刺,磨掉伤人的棱角,像大坡两旁的槐树,长成一道风景,站在人丛中,给亲人朋友春天般的温暖和夏天般的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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