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去门前散步,看见田埂上有一棵树的叶子,很是奇异:一片叶子鱼白色,叶边麻黑色,翘在高高的上枝,其它枝上的叶子黑黑的,软塌塌,垂下来。哪有这样的树叶呢?我近前察看,鱼白色的叶子忽地飞走,原来是一只沼泽山雀。这种山雀喜欢生活在落叶阔叶林和针叶林混交地带,冬季常在平地树林出没,吃食草籽,大嘴巴,头部有光泽,尾巴尖形,发出喳喳喳喳的鸣叫。它呆呆地立在树丫上,风吹也不动。我看看黑叶子,我看清了,也不是叶子,而是一串黑浆果,挂下来,和叶子很相似。其实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我掰下一截树枝,流白色的脂液,树皮浅黄红色,掰起来很脆,啪啪,树枝断裂时发出爽脆的声音。我不认识这是什么树,但我能判断它属于泡桐的一种,落在地上的树叶,宽大肥厚,树枝内纹理有气泡——这种树落地生根,见了雨水阳光,臃肿地胖长,秋霜来临全落叶,近似于家族遗传的全秃。在我细致地观看树叶时,看见一堵黄泥墙和两条黑瓦斜檐,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在我来来回回上百次的散步中,和几十次徒步穿过稻田去后面山冈观鸟时,从未发现过这里有屋舍——屋舍隐在一片杉树后面,杉树距稻田约有三亩地的方块,是樱桃林,樱桃林离我散步的土路,约三十米目距,全是高高的白茅和茅荪,鸟儿躲在这里喧闹嬉戏觅食求偶。樱桃树在半月前,全落叶了,黑黑遒劲的树枝逐日脱皮,露出黄白色树肉,有濒死的假象,像是在说:冬天,饶过我吧,祈求寒冬尽快结束。又像是在说:冬天,尽快使出你浑身解数吧,哪怕我脱尽皮壳,也要熬过漫长的寒冬。
白茅和泥墙的颜色,都是深黄色,樱桃叶子麻灰色——在霜降之前,恰好给了泥房保护色,泥房略矮于樱桃树,杉树也成了泥房的屏障,以至于我根本无法看见泥房子。在我客居之地,我几乎走遍了四周的山冈山坳河滩田畈,从没在方圆两华里之内看见过房子,我的邻居仅限于鸟、树、蛇、山兔、竹子等,我的客人也仅限于散养在山垄田里的牛、土路上匆匆而过的路人、在山林砍柴的人,当然,最珍贵的宾客是在深夜光临寒舍的月光和南浦溪潺潺水声。两华里之外,有一栋厂房,属于自来水厂,一个四方形的围墙围着,门前两条大黑狗,看见人,汪汪汪,尾随,我几次去河边玩,我都手抄一根木棍,做好随时驱赶它的准备。河边埠头的右边山脚,有一栋简易的空心砖砌的矮房,作看守桂花苗圃的夜间门房,挖山填起的小院子埋了十几根杉木,树梢还是发青的,竹兜竹鞭挂在房檐——我怨恨这个房主人,竹兜竹鞭随便埋在哪块空地,浇上三桶水,明春会发芽长笋,三年后又是一片竹林,吝啬这样气力的人无异于砍树摘桃。
有很多次,至少二十次吧,我走到了杉树林前,想去树后的.山梁看看,山梁上有稀稀拉拉的杜仲,风来时,树叶哗哗哗,晃动,既好看又悦耳。还有一棵红枫,也是四周最高的一棵树,在陡峭的坡地上,从芭茅浮荡间拔地高耸,叶子血红,妍妍艳艳,它积攒多年的热情要在这个秋天喷发出来,滔滔不舍。可到了杉树林,无路可走,芦苇芭茅山油茶山毛榉野蔷薇,密密匝匝。一条山渠在下边,有两米多深,长满了灌木。野蔷薇搭起了横七竖八的天然窝棚。野蔷薇结起红红的浆果,小鸟落在枝头,边啄食边啾鸣,显然,这里是它们私家领地,是它们的游乐园和粮库。野莿梨挂满藤丫,藤叶落尽。野莿梨金黄金黄,花生一般的形态,耸起小针尖一样的尖刺,把浆果压碎榨出黄浆水,蜜水般甜,喝起来口腔凉幽幽的,润滑,有一股青味。我采摘了很多次野莿梨,一次一碗。或许我以为,这条山梁和别处的山梁并无差别,无非是芭茅、苦槠、竹林、樱桃林,只不过多了一棵大红枫而已;也或许以为,站在山下,一目了然,把山梁上的物景了然于胸,无需深入探究。殊不知,对于自然而言,我们每一次徒步前往,即使在同一地域,走了上百次,所发现(领略)的景象(内心感触)都不一样。每一次的发现都多于上一次——自然界所展示出来的,远远多于我们的想象,且源源不断,花样翻新,无穷无尽。爱一个人,可能爱越深受伤越深。爱大自然,我们得到的是无限慰藉。早晨的露珠,照亮和它恰时相遇的人。月亮总是沐浴旷野漫步的人。一片树林,一丛草蓬,一汪泉水,哪怕是一处荒滩野地,一条干涸的断流,一座荒凉的山冈,都会给我们意外的喜悦和无法言说的审美。鸟儿用它柔软的腹部抚摸蓝天,树木用它苍翠的枝桠丈量四季,鱼儿用它的鳞鳍畅游大地。我的守则是,尽可能地把双脚交给大地,哪怕我走的大地只有方圆两公里,我要像熟悉我深爱的女人一样熟悉它,贴近它,闻它气味,爱它坏脾气,听它莺歌燕语,抱它赤裸身子,摸它粗布衣裳,看它云开雾散草木枯荣。
中午,用柴刀,从田埂砍了一条路到樱桃林。泥房子是一个长边形的黄土房,约四十来平方米,南北的墙上各开了一扇小木窗,门仅有一扇,开在东墙。房子不超过二米四高,有两个斜面三角形的屋顶,盖红瓦,因年代较长,瓦已转为黑色,瓦垄里有很多苔藓。瓦楞也是黑黑的。我沿着房前房后,走了两圈,也进房子里,详实细致地看,没发现厨房厕所灶台,可见这房子从不曾住人。在南浦溪沿岸,有许多碉楼一样的泥砖房,黄黄的,有烟囱,底下有灶膛口,是作烤烟用的。这间房子显然不是,许是作临时休息或堆放山间杂物。墙是黄泥磊的,墙面已剥落,石灰和粗石裸露出来。
在这间空空的废弃旧房里,我发现了另一个世界:南窗户的一个窟窿里,有一个鸟巢,巢是用芦苇丝干稻草编织的,比菜碗略小一些,巢口有一片棕白色绒毛;北窗户上的瓦楞,挂了一个蜂窝,蒲袋一样,窝孔黄豆大,缠了一张蛛网,两只死黄蜂黏在上面,整个蜂窝干燥,是纸灰烬的颜色,看样子,蜂王带着工蜂去其它地方筑巢了,作为旧居,已无蜂前来瞻仰和故地重游;房子里有一张苇席,席上铺了稻草,我估计曾有流浪的人在此短暂留夜,如今成了一种哺乳动物的窝,稻草因动物长久的酣睡形成了一个凹,墙角落下很多黑黑的粪便,一粒粒盘结,每一粒都有核桃大;横梁上,一只燕巢扣在梁中间,袋状,一个巢口露出来,我似乎在看到它的瞬间,听到了雏燕唧唧的欢叫,伸出黄黄的喙,争抢母燕衔来的昆虫;门槛下被挖了一个洞,黄黄的泥巴从洞里扒出,泥巴细细碎碎,约有一粪萁,显然这是黄鼬的安身之处。这里显然是动物之家。在我儿童时代,我也见过一栋这样的房子。我家的右边是一条山垄,在垄深四华里处,两座山的峡口修建一座堤坝,蓄水,成了水库。水库排水的涵管出口,距地面有十余米的垂直距离,水泄时,形成人工瀑布。村里在水落之处,建了一个水碓房,用于舂米。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有了机米房,水碓房弃用,獾、黄鼬、麂,常在房里出没,尤其是麻雀、山雀、大灰雀,在地上啄食糠灰谷粒。打猎的人也常在此设伏。麻雀喜人,常在房墙屋洞筑巢,孵育后代。捕捉麻雀最简易的方法是,用捞鱼的网兜,敲击墙洞,麻雀受惊,呼地飞出,被网兜罩住。在乡村,很多人在孩童时代都有这样顽劣的捕鸟经历。事实上,人类废弃的建筑物,都会被动物肆无忌惮地合理开发利用。但大部分的野生动物,尽可能地远离人类,躲在灌木林、草地、湿地、阔叶林、针织林地带隐居,当这些地带逐日消失,它们的家园也日益狭小,最终它们无家可回——人类也将终结自己。我在泥房里转了转,并很快离开了,我怕惊扰了动物回到自己的巢穴。我想起米·普里什文(1873—1954年,俄罗斯作家)在《赤裸的春天》里,在“树洞”一章中写到:“整个晚上,我们同那些居住在洞穴里、树洞里、树根里和森林的各个层次里的各种生物一样,都在倾听雨声。在这令人精神焕发的雨里,一切能活动的东西都停了下来,隐藏起来,靠近树干,如果可能,甚至跑到树里边,钻进树洞。……在赤裸的春天的小雨的伴奏下,我在脑海里历数了一遍所有物种在离开大海后住过的各种房子,也没为自己找到比树洞更好的地方。”这间破旧废弃的泥房,相当于荣华山最大的一个树洞了。
回到院子里,我衣服上黏满了白茅的草籽,草籽有细细的尖荚,刺入布料。我把草籽一粒粒摘下来,扔在墙角下的黄泥地里,它们来年或许会长鹅黄的芽呢。院子距离杉树后面的小屋,走路只需五分钟,去了几十次都没看到它,但终究还是发现了。它隐藏得那么深,和樱桃林已然融为一体,是这片山林中的一部分。事实上,我也没有理由不去发现它。很快春天要来了,待众鸟归来,春燕衔泥,水鬼蕉抽出皎洁如月的花,我要在泥房里住上一夜,听听唰唰唰的雨声,从树上从瓦垄里从白茅稍,急急切切地敲响已醒的山林,听听动物的鼾声,听听夜鹰的哇哇哇的尖叫——我知道,所有的艺术将是一种形式,在春雨之夜的泥房子里所浸润全身的,是所有形式中最为完美的一种,我们谓之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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