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饭的记忆
派饭,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个家喻户晓的词儿,就是下乡工作组的人员被大队干部或生产队长派到社员家里去吃饭。工作组到谁家吃饭,在当时是非常荣耀的事,说明你家祖宗三代没有历史问题。
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下乡工作组派到我家去吃饭。那个年月的工作组都和村里的乡亲们住在一个炕头上,吃饭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由队长派到各家各户去吃。记得当年吃的饭有玉米面饽饽,压饸饹,摊煎饼,小米饭,要是哪家吃上一顿烙白面饼或是包一顿饺子,那可是最高级的饭了,比现在吃一顿山珍海味都珍贵!要知道,我的家乡是一个大山村,山坡丘陵的大部分土地种的是玉米谷子和杂粮,麦田极少,那时候一年到头一口人也分不到十斤麦子,物以稀为贵,白面贵如金。
我家当年生活特别困难,可每次队长把工作组派到我家吃饭,母亲都做好吃的,不是包饺子就是烙盒子,再不就是鸡蛋打卤面。工作组吃完饭,把粮票和钱放在饭桌上或是压在碗底下,说话非常客气,道声辛苦让您受累的话就走了。等送走工作组以后,桌子上的剩菜剩饭就成了我们小孩子的美食,父母亲等我们吃饱喝足了才动筷。
年幼无知,吃了这顿好的就盼着下顿再吃。也就是说再盼着工作组派到我家吃饭。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在大街上玩耍,西街坊的锁柱告诉我,听他当队长的父亲念叨,再过两天就该我家管工作组饭。我当时一听乐的直蹦高高,拍着小手欢叫着,像一只快乐的小小鸟,嘴里唱着欢快的儿歌,心里美美的,甜甜的,一心想着这回又该吃好饭了。跑着,跳着,乐着,美着,右脚的一只鞋都跑掉了也没顾得捡,三蹦两蹦就冲进了家门。
我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里,看见母亲正在烧火做饭就高门大嗓的嚷开了:“后天工作组来咱家吃饭!锁柱他爸说的,后天工作组就来咱们家吃饭喽!”一遍不成喊两遍,恐怕母亲听不见。
记得每回我把工作组派饭的消息告诉母亲,他都是笑着刮着我的小鼻子,说我是小馋猫,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母亲不但没有笑,而且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没理我的茬儿,自顾自的在锅上贴她的玉米面饽饽。等我再大声告诉她后天有派饭的时候,母亲看都没看我一眼,一边做着饭一边长长的叹着气,灶膛里的火映在她的脸上黑红黑红的,显得忧愁,更显得苍老。不知是烟熏火燎的,还是有什么心事闹的,眼泪顺着黑红的脸颊往下直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闷头往灶膛里填着柴禾,拉着风箱“呱嗒,呱嗒,”山响。
夜,很深很静。我那天晚上睡醒一觉,隐约觉得屋里有人在说话,侧耳细听,原来是父母亲在悄悄地说着什么。父亲一个劲的唉声叹气,旱烟袋锅儿嘬的嘶啦嘶啦挺响,小声地跟母亲说:“我舔着老脸转了好几家,别说借白面,就是借小米,人家都不借,还不是怕咱们家还不起。”听了父亲的话,母亲也长吁短叹起来,长叹了一口气后接着父亲的话茬儿说:“你没跟人家解释解释吗?不是咱们孩子大人嘴馋,这是借给工作组吃的。”父亲把烟袋锅儿轻轻的朝炕沿上磕了磕,怕吵醒熟睡的孩子们,压低声音告诉母亲:“说了,说了,还不止说一遍,可人家怎么说你也的支愣着耳朵干听着,谁叫咱人穷志短呢。头两家还不赖,米面不借,小话儿说的挺近乎,让你脸上挂得住。你知最后那家怎咋说的,人家说,你们家里没有精米细粮就别打肿脸充胖子,有啥就给他们吃啥,工作组的人怎么了?不也是两条腿支一个肚子吗?”从话语里听出父亲出去借米面受了很大的委屈,母亲过了很长时间才声音颤颤地说:“人家工作组的大胡子和小李子一天到晚为咱们村里操心,天天为咱们老百姓办好事,人家为的啥?还不是千方百计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吗?俗话说,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人心都是肉长的,咱可不能没有良心。明儿我走一趟亲戚,和我妈家借一点……。”父亲划着火又点上一锅儿烟。
工作组来吃饭的那天,母亲烙了好几张白面饼,还用韭菜花炒了一大盘子鸡蛋。那烙饼雪白雪白的,外焦里嫩,香油的味道浓浓的,香香的,缠人眼帘。再加上摊鸡蛋的喷喷香,更是让人馋延欲滴。一个天天吃粗粮都不能吃饱的孩子,见着这白白的脆脆的大烙饼和油黄油黄的摊鸡蛋,心中的滋味不是一般的人能够体会的,更不是现代有的人吃饱了山珍海味还挑三拣四的能够理解的,也更不是吃饱了撑的还想找事的人能够认知的!就跟从小听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吃煮皮带啃草根的故事一样,不可想象,不能理解。特殊的环境,造就特殊的人才。人能够深入理解,换位思考,那就很了不起!
我真的很没出息,馋虫勾着我竟然扒开门帘的一道缝儿向屋炕上的饭桌偷看,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坐在炕上抽着烟,若有所思的望着屋顶,白净脸的小伙子看着大胡子也没有动筷。
当我正咽着口水偷看得眼睛发直的时候,母亲朝着我的胳膊使劲拧了一把,顺手塞给我一张红薯面的烙薄饼,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瞪着我。我的小胳膊生疼生疼的,火燎燎的钻心痛,真正的委屈加真正疼痛,让不懂事的我“哇”的一声哭了。母亲见我一哭更来气,她搓着满是白面的手,一把抻过我,提着脖领子就朝屋外走。平常最疼爱我,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下的母亲,今天这是怎么了?我更伤心更委屈了。母亲把我提到院子里,急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小嘴,决然的不让我再哭出声来。
大胡子听到哭声追到院子里,见我手里拿着红薯面烙薄饼,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说什么,从母亲手里一把夺过我,抱着就往屋里走。他把我轻轻的放到炕上,大手撕开一张饼,夹一大块鸡蛋塞进饼里,放到我手里说了句:“好孩子,快吃吧。”我看着追进门来的母亲,又看看和蔼可亲的大胡子,白面饼夹鸡蛋放到嘴边没敢吃。大胡子看出了什么,转身跳下炕就从锅里抄起两张红薯面饼,拿起母亲洗好放在锅台上的大葱,走进屋来,顺手扔给白净脸的小伙子一张,笑着跟我说:“小朋友,咱们比赛吃怎么样?我喊一二,看谁把手里的饼先吃掉。”
工作组的派饭刚吃过去没两天,锁柱告诉我一个秘密,这是他爸爸悄悄告诉他的。说那大胡子是咱们县的老县长,那个白净脸的小伙子是交通员。我瞪大了眼睛喃喃的说:“大胡子真是老县长?那我妈咋说他跟咱们村的老百姓一个样呢?”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我吃饭的时候,特别当我吃着白面饼的时候,我就想起那时的派饭,想起那个永远也忘不掉的大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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