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凉意,实验楼的爬山虎也换上了新装。目光所及之处落叶自成一片绚烂,不知这些叶子是否是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才抖落一地。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就是我的父亲。拥有军人血统的父亲在做事上继承了爷爷的雷厉风行也因此造就了一副富有极高辨识度的大嗓门。我所生活的小区是县城修建最早的一片居民楼,隔音效果极差。于是乎,大嗓门的父亲凭借接电话时的声如洪钟、打喷嚏时的响彻云霄而“闻名四方”并获得了“凌大钟”的称号。叶子黄了又绿了,父亲的大嗓门却年年有,那份响亮陪着我从蹒跚学步到如今独立自强。
童年时,父亲的大嗓门是嘹亮的歌声,是我入睡前的有声读物。
父亲生意刚起步时,家中生活极为窘迫、负债累累,连房子也抵押了可是仍然经营惨淡。无奈之下,母亲不顾家人的阻拦,收拾好行李,一人毅然决然踏上驶向深圳某个工厂的火车。那年我才3岁。我不知道当时父母之间的争吵有多么激烈,我只知道那是个被泪水肆虐的早晨。
很难想象当时未接触过家务的父亲是如何一手撑着摇摇欲坠的事业,一手抚养两个年幼的女儿以及赡养年事已高的父母一步步走下来的。每天凌晨四点父亲便起床弄早餐,尽管压低了声音可是那标志性大嗓门演绎的歌曲总是夹杂着油烟飘进我的卧室使我从睡梦中惊醒,“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那《心太软》的歌声至今仍萦绕在我耳边。入睡前是我最期待的时光,父亲的嘴是各种声音的复读机,那里播放着葫芦娃、风声、动物叫声等等。我的童年没有芭比娃娃但却有一本历久弥新的“有声读物”。到了暑假、寒假,那是父亲业务最为繁忙的时候,应接不暇之时我往往被寄托至乡下的外婆家。童年的缺乏母爱让我心智过早成熟并且敏感独立。外婆“重男轻女”的行为让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于是才6岁的我便学会了离家出走,然而总是会走漏风声,半路上便被骑着摩托飞奔而来的父亲载走。一路上免不了被父亲大声怒斥,但在摩托车上的时光却是我最难忘的。靠着父亲黝黑的肩膀,感受着疾驰的湿润夏风,与父亲合唱着水木年华的《在他乡》“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他的身旁”。崎岖的乡间小路呀,那里走过我倔强的童年;潺潺的山间小溪呀,那里流过我对父亲的深深依赖。
求学时,父亲的大嗓门是严厉的批评,是对我孜孜不倦的教诲。
父亲经过几年的拼搏,生意越做越大,同时母亲也回来了,在外打工赚来的外快加大了父亲生意上的投资。就在大家觉得我们苦尽甘来的时刻,邻居眼中品学兼优的我却迎来了叛逆期。
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小学六年的独立自强让我稳居班级第一的宝座然而初中数学第一次月考的失利却将我打入了万劫不复。疯长的年华迷乱了心智。如果是以前,我会在深夜奋笔疾书,夺回第一的位置。可是现在我却没有了一点斗志。这边我与同学疯狂地嬉戏,那边作业放任不管任其自生自灭。成绩永远呈指数下降。一次次的家长会,老师一而再再而三的批评,父亲由原来的失望变为更加严厉的怒斥。对此,我不以为意并且心中消却了与父亲交谈的欲望。直到有一天,父亲来到了我所在的班级并对我一阵指责。中国人的“围观”大概是一种天性,父亲的大嗓门吸引了许多别班的同学趴在窗口似看戏般的围观,这使得本来就好面子的我更是羞赧得无地自容。随即父亲便拽着我的手来到了教学楼的顶层并冷冷地丢下了一句话“让自己的灵魂飘向高处看看是否是行尸走肉”。那年我初三。因为在最高处,寒风更加放肆地抽打着我的脸。我像是个迷失了路的小孩,茫然地坐在地上,心中一遍一遍地涤荡着这番话语。脑海里浮现的是自己幼儿园时,n、l发音分不清楚;三年级刚接触作文时用“大象般的鼻子”、“蒲扇般的耳朵”来描写自己的表弟,那时的父亲是多么耐心,不恼也不怒,不厌其烦地纠正,如今却变得陌生。不,不是父亲变得陌生,是我自己。冷静的思索换来的便是之后的日日夜夜用咖啡刺激神经,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步步矫正自己走过的弯路。
父亲是个大嗓门,然而对于已到手的幸福,他却习惯用沉默来掩盖。他总说,幸福会从炫耀的喜悦中溜走,也许是习惯了生活的困苦,如今的幸福却让父亲觉得恁般不真实。和父亲深入接触过的人都知道,“凌大钟”的称号不单指父亲的声音洪亮并且他的话语就像大钟那样振聋发聩。父亲的文凭并不高,但这人生的一路坎坎坷坷却使他参悟了许多哲理。就像他所说的,别人的路即使再华丽,自己也要顺着这一路坎坷走下去,没有岔路,没有回头,狭长却笔直。父亲的大嗓门见证了他恪守人生的准则并将人生推向了最高峰。
光阴荏苒,父亲总把岁月的流逝宽恕,可是岁月却从来不放过父亲。这把无情刀,刀痕印刻在父亲的脸上,刀尖削低了父亲的嗓门。
忽然间,又是一番叶落,只是这阵纷纷扬扬更缓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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