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成家时,一到腊月,看到路上人来人往的去上坟,便会问爸妈:“我们结婚后,用不用回来上坟?”爸说:“太远了,就在十字路口烧也行,叨咕叨咕心里话,在纸上写上亲人的地址和姓名,近的,最好亲自上坟。”妈说:“那都是活人的眼目,做给活人看的,有用没用谁知道。”
我结婚后,一到腊月上坟时节就犯愁。天冷,遇到雪大年头,路又滑,骑车子,弄不好就摔跟头,有时就是推着走。常常是到了那儿,眼眉、眼毛、头发帘全挂了白霜,棉袄后背冒着气,嘴里呵出的气挂在围脖两边,硬硬的成了冰,贴在脸上,一折腾,回家就感冒。爸就说:“以后别来了,照顾好孩子、照顾好家,比啥都强,爸上坟替你叨咕叨咕就行了。”妈便说:“心里有,祖宗会知道的,心眼儿好使,到啥时候也错不了。信神,就有神在,不信神、神也不会怪。从古到今,你听那讲评书的,哪个坏人得道了?最后都是好人得好报。”后来,我就真的没再去祖先的庄园,去了,总会有好几天干活儿没有动力,泄气。
爸去了那庄园后,我无论怎样忙,就是路再滑、雪再大,推着车子,也是年年风雪无阻。用塑料袋把烧纸装好,夹在车后尾巴上,怕丢,还用绳连在车的某一处。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不单单是因为给爸上坟,重要的是之后看妈。
常常是我们姐儿三个约好一起去,事先研究好天气预报。小时候,听爸妈说过:“没有太阳光的日子不行上坟,烧也白烧,那边的亲人是收不到钱的。”所以必须选择晴天。祖先的庄园在村子大南边,高高的招苏台河堤坝里,一处高高的岸上,挨着一片老杨树林。杨树林挨着河,村里不少人家的祖先庄园都在那里,就像村里的一户一户人家,各有各的房宅,也算是祖宗打下的江山吧!活人住的房叫阳宅;死去的人住的地方叫阴宅,也是一户挨着一户,参差不齐的排列着。
到了庄园,姐便用手指着,那是爷的,那是奶的,那是村上谁谁的,爸离谁最近。我从不关心这个,我是记不住的,知道姐记住就行了。姐带我和妹来到爸坟前,姐带着个小条扫头,把爸坟前的雪扫开一块,露出黑黑的土,把袋里一沓一沓的烧纸抽出来。我也打开袋子,把一沓一沓的烧纸拿出来。我毎年都会选好几种新花样的烧纸,我知道爸活着时喜欢一切潮流的东西,比如养猪时最早用了饲料,种菜时又最早扣塑料大棚。姐还带了烟,小妹也拎几了袋酒。姐把烟用火柴引着,又打开一袋酒,洒在坟旁,剩下的烟酒放在一边。姐便跪下,拿起一沓烧纸,折成四方块儿,爬上坟头,拿下大土块儿,把纸压下面,说:“爸,过年了,大姑娘给您送钱来了。”然后,下来,折下旁边杨树上的一个枝,把烧纸引着,跪着边用棍搅动边说:“爸,现在条件好了,您手指不听使唤,卷烟费劲,就改抽洋烟吧,洋烟是经过加工的,对您的肺有好处,省得老咳嗽,普通酒不怎么用瓶装了,都爱喝《天桥山》牌白酒,您也别喝那地瓜烧的‘二锅头’了,您的胃也不好。”姐边叨咕边流泪,我和妹一声不吭的站着。姐起来了,小妹也拿出一沓烧纸,叠的四四方方的,爬上坟头把大土块拿起来压好,说:“爸,过年了,老姑娘给您送钱来了。”边说边流出了泪。我也学着,把一沓新时样的烧纸叠的四四方方的,爬上坟头,用大土块压好。我竟然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往下无声无息的流着……
我和妹都跪着,烧着纸。姐抹下眼睛,笑着说:“别哭了,记得疙瘩大爷说:上坟不许哭,眼泪落爸坟上,下雨天,爸房子会漏雨的。”小妹用手背抹下眼泪说:“都怨你,你惹的,本来不想哭的。”姐说:“我也没说啥呀!”我说:“你那样说,谁都会哭的。”姐说:“我那都是实话。”小妹说:“谁说的不是实话。”噗嗤一下,小妹乐出了声,我也憋不住笑了,用手背抹脸上的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说不出话,为什么不告诉爸我也给他送钱来了。我总认为这不是钱,爸活着时我给爸的钱才是钱,就像一会儿我回去给妈的一份压岁钱一样。妈不要,我也给,而且用红纸包上,让她心里有底,钱就实实在在的在她腰里放着呢!用她的话说,伸手就来,不用现要。爸那时也不要,说:“那爸先用着,等孩子念书时还你。”说话时,爸有些不好意思,我看到爸的风湿的手在抖。这里看不到爸的手,我拿着棍烧纸时,我的手不抖,感觉心在抖。妹在旁边说:“这钱要是真的就好啦,爸就成百万、亿万富翁了。”我说:“如果到爸手的是真钱,我就用我家收猪大车拉一大车给爸发过去。”姐说:“这钱哪有这样好挣的,二十元钱换来几万、几亿。”
我们姐儿仨看着爸的坟,看着红红的火光变成了一堆黑乎乎的灰。转身打算往回走,看见弟和弟媳正翻过堤坝向我们走来,一头肥头大耳的粉红色大猪印在白色的塑料袋上,看着挺明显。妹笑着说:“看这两口子,一人给爸背口大肥猪来。”姐说:“搁哪儿昵?”妹咯咯的笑,我也咯咯的笑。妹说:“啥眼神昵?”姐说:“我眼睛都是上火上的,小字干脆看不见。”我说:“贪财,有一得,必有一失。”姐说:“一人一袋,都是啥?”妹说:“钱呗!”我说:“不像。”
我们笑望着这两口子。弟和弟媳妇还穿着喂猪时的衣服,弟媳妇看我们都穿得挺时尚,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不你老弟,看见你们来,着急了,我说换件衣服都没让。”大姐说:“两袋子……”小弟指着弟媳背的那袋说:“不是,那袋是金元宝。”弟媳是个直肠子的人,爱说爱笑的:“我背的是大宝。今年干啥啥顺溜:养猪也没掉几个头,猪一涨价,我们家猪就够大,猪一掉价,我们家猪正好小。你老弟可会算计了,他说给爸多送点儿钱,他买的纸,我们三口人晚上叠的,妈和小孩儿乐坏了。”我说:“市场上不有现成的吗?”弟媳说:“听别人说,亲手叠的才算数,买的心不诚,不灵验。”小妹说:“还迷信上啦!”弟媳说:“大姐不说,一做梦就梦到爸朝她要钱吗?我和你老弟商量了,我们以后多给爸送钱,送金元宝扛硬。爸有钱了,在那边就不用养猪了,就不会朝你们要猪了。”妹说:“她养的多,一听猪来灾,吓的!”姐说:“可不是,不是十头八头的,几百头,不是闹着玩昵。”我说:“头几年,猪刚得‘五号病’时,一听猪吱哇乱叫的,就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蒙着大被,知道天亮也不爱起来,起来就屋里屋外来回转悠,可就是不敢进猪圈,不知道死多少。你姐夫就支使我,让我先进圈看看,我说你先进圈看看,他不进。我乍着胆子进去一看,都没死,就嗖、嗖、嗖的来了精神,拎水,收拾猪圈。”姐说:“都一样,猪一有病,我就梦见爸朝我要头猪,过两天就会有治不好的。”妹说:“我家猪一有病,我就上火,猪好了,我就得吊两瓶滴流。”姐说:“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就当那猪给爸了,给爸了就不心疼就不上火了,就不有病了。”我说:“对,就是给爸了,给爸了,应该高兴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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