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五月的门槛,太阳的光亮,就开始火辣辣的。野草愈发蓬勃,在阳光爆炸开一样的金黄和酷热中,庄稼更加卖力的生长,大地仿佛被厚实的植物包裹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外衣。这时候,父亲早早就用蛇皮袋子装了镰刀,装了衣物干粮,要出远门。
陕西的麦黄的早,父亲要到外地去赶场,当麦客。
父亲说,他会从华亭的安口出发,先到陇县,千阳,再到宝鸡,然后依次经过兴平、咸阳、乾县、永寿、长武,最后坐车回到我们平凉的白水镇。父亲一路走,一路割麦。一圈割下来后,等回到家,我们塬上的麦子就黄了。父亲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急急忙忙割完我家的麦子后,还谋划着到村子里那些劳力少、麦割不退的人家出力挣钱。
那时候,父亲外出赶场,我从来没有像母亲一样,把他送上过塬头的公路。
父亲临走时,给缸里担满了水,劈了一大堆干柴,整整齐齐的码摞在台阶上。他摸了一下我的头,叮嘱我要听母亲的话,要好好写字,他回来会检查的。在走出家门时,用镰刀把,把蛇皮袋子挑在肩头的父亲,又摸了摸我的头,于是,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他那双大手的粗糙和温热。
小时候,其实我是不喜欢父亲。他总是呵斥我。还经常一手把我抓起来,另一只巴掌在我屁股上势如破竹的扇打。对于父亲长时间的外出不在家,其实我还是有些欣喜。在父亲外出赶场的日子里,我是自由自在不受约束的。
但慢慢几天后,院子里窑里,不见父亲高大的身影,我却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难言的惆怅和无助。我开始想念在遥远的他乡当麦客的父亲了。我甚至担心,父亲此一去回不来,我怕年幼的我,就此失去父亲的庇护。母亲说,好几个晚上,我在梦里说胡话,糊里糊涂的喊叫着父亲,还有一次,竟然清晰的叫着说,大,你给我削一个比二歪的木牛还大的木牛,全世界最大的木牛……
十几天了,父亲该回来了。每天傍晚,我牵着一头黄牛在塬顶的路上放青。我看着黄牛舌头一伸一卷,不紧不慢吃着青草,发出仿佛给人剃头一样的嗤嗤声,一边在心里想着父亲。夕阳西下,小路前面的最深最远处,淡紫和嫣红的云彩,相互渲染出一片宁静与神秘。路旁的麦子,严严实实,密集坦荡,让人想起铜墙铁壁这个词语。晚风吹拂下,所有麦子,都脚跟坚定,麦穗横斜,像整齐的波浪在缓缓起伏。我踮起脚尖,盼望着父亲高大的身影,能从目之所及的远处,慢慢走进我的视线;盼望着父亲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晃晃荡荡的离我越来越近。
这样的等待与期盼,持续了好多天以后,父亲终于回来了。蛇皮袋子里,装着我日日盼望的大红杏。陕西的杏子,比我们村里的大好多。父亲说,他在凤翔买杏子的时候,杏子还绿的像青皮核桃。一路走,一路割麦,直到回到家时,家里的麦子黄了,绿杏子也就变红了。
父亲还给我带回来一本《白话聊斋》,里面有素描插图,画着各类神奇的人、古怪的物,书页散发着油墨香。父亲让我好好念书,他年年外出当麦客,出力流汗时的念想,就是希望我长大后,不要再像他一样外出给人揽活,别再走他的老路。
归来的父亲,头皮精赤,戴着一顶发黑发黄的烂边草帽。他身上的衣服,被陕西的太阳,漂晒得发灰发白,破破烂烂的,到处是一圈圈汗碱的痕迹。父亲脸色黧黑,仿佛瘦了,嘴边腮旁,胡子长长短短,像秋天干枯凌乱的茅草。父亲从蛇皮袋子的被褥夹层中,翻出一叠钞票交给母亲,钞票用红皮筋捆扎着,母亲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放在箱底的一只花布包袱里。父亲当年拿回来的钞票,其实是干燥整齐的,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却总觉得那叠钞票,仿佛带着一股湿湿的汗腥味,和一种白花花的太阳下、麦芒灼人眼目的锋利光泽。
那一年,父亲赶场回来后,我家的麦子还没黄整齐,父亲母亲就去给村里的老干部高文举割麦,竟在地边的蒿草灌木从中,捉住了一只毛色雪白、眼睛赤红的小兔子。这只小兔子,让我和妹妹爱不释手。找了一个纸箱,里面铺了破布,把它装在其中。可是,喂它红萝卜和白菜叶,它连嗅都不嗅。我们无计可施,父亲说,野生的东西,家里养不成,还是放了吧,等到明年他去赶场时,给我们买一只家兔让我们喂养。于是,我把小兔子放到了门前菜地的野草中,并急切的盼望着在来年,父亲赶场时,能给我们不仅带来陕西的大红杏,更要带回来一只温顺可爱的小兔子。
也许是父亲忘了自己说的话,后来,他年年外出当麦客,却从来没有提过买兔子的话。
倒是我家的菜园,在第二个年头,常常被野物糟蹋。母亲说,肯定是去年我们放生的那只小兔子,长大后一只在祸害我家的蔬菜。我也觉得可能是。但我接连几天,爬在菜园边的一棵弯榆树上守望,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一只长大了的白兔,来我家菜园偷吃菜果,但最终,一直没看到。
收麦时节,下雨了,就等于给农民暂时放假了。下雨天,田野雾蒙蒙的,空气中散发着干麦草被水浸泡后的淡淡霉味。雨水顺房檐落下,滴滴答答的在响,窗外一片晦暗,父亲仰躺在炕上,悠悠的抽着旱烟,给我们兄妹讲他在陕西当麦客的见闻和经历。
父亲说,陕西的麦子厚的很,简直连镰刀都插不进去。最好的麦客,一天,只能割二亩,他有一天却割了二亩半。只是割完以后,浑身就像散架了。再加上,陕西那地界,大多都是水浇地,割完麦子后,鼻孔里全是黑灰,唾口唾沫,简直像墨汁。
父亲说,陕西的麦子不打捆,直接用木叉挑到牛车上或拖拉机里,地上能撒一层麦粒。而且麦茬割得老高,就像猪拱了,更像贼偷了一样,让人看着心疼……但是陕西人不在乎,因为人家生意门路多,不想我们这里把麦子当个命,囤里没有麦子就活不成……
父亲还说,人都说出大气力,就会吃得多。其实这话不对,割了一天麦子的人都知道,太阳像火盆一样烤着,身上的汗像自来水一样淌着,等到天黑,主家端来了饭食,馍馍嚼到嘴里,像嚼着泥巴,只是一个劲的渴,简直能像夸父神爷爷似的,一气喝干一条河里的水……
父亲还说,出门在外当麦客的人,咱出去就要靠流黑汗出瓜力挣人家的钱么。可是像你庆来哥哥那样耍奸溜滑的人,割麦时一直把镰刀压低在土里掏,一有机会,就溜到到地头树下磨镰刀,一天连半亩麦子都割不了……出一趟门,挣的钱,刚够回来的路费……终于受不了苦,想早早回来,慌里慌张坐车时,本来要倒三次车的——坐咱平凉白水的车,却瓜不兮兮的坐上了人家渭南白水县的车,结果呢,越走越远,一路要饭才回来……
通过父亲的诉说,我知道了麦客的许多不易和辛苦。那些年,出去当麦客的、我的父辈我的堂兄们,他们坐不起汽车,冒险扒拉货的火车,有不少人,跌落在铁轨边受伤不轻;晚上,他们睡在主人家的房檐阶上、场院里,如果有个铺着麦草的土炕休息,就等于是享受到了高级宾馆的待遇;有时候,到了一个地方,如果那里麦薄欠收、无人雇佣时,割一天麦子能换一顿饱饭吃,就已经很不错了……
有一年,我在某本杂志上,看到一张照片,是一对母子麦客,无人雇佣流落街头时,儿子的癫痫突然发作,躺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面对围观的人群,那母亲无助凄楚的眼神,至今就像一道暗夜闪电,让我一想起,就头皮发紧,心内莫名的痛楚颤栗。
很多年,我们一年的化肥种子、收麦碾场、油盐酱醋吃穿用度,乃至我上学读书的费用,都靠父亲年年出去当麦客来赚取。
十八岁那年,父亲大病一场,差点死了。在恢复的差不多第二个年头,父亲不顾我们的劝阻,兴冲冲的收拾包裹行李,准备和村里人一起,再次开始他的麦客营生。可是,村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带着他、都不乐意和他一块搭伴外出揽工。我的邻居,一个和我家一直不和的壮汉,曾经当着父亲的面、当着村里很多人的面奚落父亲说,狗蛋他大,病成了一个痨鬼模样,还妄想着出去赶场割麦呢,……小心一出去,把骨殖丢到陕西地界,到了,进不了家门,落个孤魂野鬼……
面对他的讥讽和其他人的耻笑,父亲没有跟他们理论。
父亲一言不发的回到家里,脚步趔趄,脸色苍白,一进家门就抱住我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涕泪交流的说,娃呀,大不行了,大不能出去赶场了,大挣不来钱了,咱们家的日月过活,可咋办价,咋办价……
从那年起,父亲的麦客生涯就结束了。
可是我们的日子,并没由于父亲当不成麦客而日渐衰败下去。
一年一年过去,村子里外出到陕西赶场当麦客的、我的那些父老乡亲,人数一年少似一年。直到现在,提起麦客这个词汇,在很多人的眼中心中,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仿佛就像一个被重重岁月烟尘浸染得发黄、而不辨形迹的旧梦。
当村里的麦子越种越少,当收麦时完全不出力也不流汗,看着新型的麦客——大型收割机,轰轰隆隆的,在麦田来回驰骋时,我那拄着拐杖,站在旁边观看机器收割的、当了半辈子麦客的老父亲,他在想些什么呢?是在感慨时代的飞速进步?是在惊诧于世事的神奇难测?还是回想起了自己壮年当麦客时的点点滴滴……
时光在流逝,很多旧事,很多名词,都已成为历史,只隐藏在发黄的故纸堆里,呈现在白胡子老者前言不搭后语的娓娓陈述中。我想,该遗弃或者该忘记的,就让它随风而去吧;而该铭记和传承的一些往事和旧话,应该值得我们时时静心回想,并且当故事讲给后辈们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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