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穿梭于城市众生百相之中,诗意的校园亦隐匿了。晨起偶翻至鲁迅之《藤野先生》,竟大为震撼,与若干年前之阅读所得感受完全不同。于是之忆起了令我敬仰的先生们。其中一位孟先生更是颇具名士风度,怀想时又添了几分愧疚、向往之意。
中文系的先生们向来是口若悬河、文思泉涌,故孟先生最初区别于其他先生,在我心目中,缘于一次窘境。诗句“春眠不觉晓”亦有几分在理吧。我又一次在课堂上睡着了。以往的先生们都宽宏大量、善解人意,但不料,此位孟先生治学严谨,唤醒我于昏昧无知之状态中。我立起,愕然,经先生之提示始知晓其问题。当日之逻辑课程恰讲至逻辑符号之引入,我昏昏然,翻书亦不知何处。周遭同学慑于孟先生之凛然,均噤若寒蝉。可叹我聪明半生,那日却呆若木鸡,羞惭之至,低头不语。孟先生将我晾了足足有三分钟后,始开言谆谆教诲,无非学识、用功之类。时吾入大学尚不足一年,颜面极薄,加之素乃老师之宠儿,故倍觉羞愧,细心聆听教诲,获许坐下之后,良久仍惭意未消,认真是添了万分,但头是绝对不敢抬起的。不足十分钟,孟先生又唤请后排一呼呼大睡的男生,偏此男生比我等睡意更浓,久唤不醒,在旁人之反复推扯之后,放立起,睡眼惺松,时全班哄堂大笑,他亦哑口无言,孟先生又是一番训导,且有了几分调侃之意。我始释然许多。说来也怪,我窘迫之至时,同学都肃然,连窃笑之人亦无,此男生情状与我相似,众人开怀大乐,亦无顾忌。此事过去后许久,偶一日聊天,谈及上述情形,母言,汝师细心之极也。后唤请彼男生,一为教导之意,二乃舒解汝心中之窘意也。遇此良师,汝幸也。闻母言,心中添了几分无以言述的意味,时下不语良久。
后课堂之上收敛颇多,但仍有熬耐不住之时,于是稍稍放纵一下自己,伏于桌上数至“二十”立刻抬头。这样倒也学了一些知识。灵魂出窗之事仍时有发生,但此乃学生之通病也,无须细表。应补充的是,我之荒疏学业乃顽劣天性使然,孟先生之学问高深,我等只能仰视,且仰视只见其一二,吾自觉浅陋,对先生倍添之敬意。今为人师表,方悔当日学之过于肤浅。且说从那以后,校园中偶遇孟先生,恭敬地喊老师好,他亦笑意吟吟。
孟先生平日与众先生一般具儒雅风范,不过有时他又会有一些感慨。大三授课《西方文论》,艰深晦涩的理论,庞杂陌生的体系,众学子均如坠云雾,开初几日尚能勉强从之,后大多索性泄了气,听凭孟先生在讲台上神采飞扬,大家各自忙着自己的一些事情。相安无事。某日孟先生曰:“这教室里济济一堂,而我却恍若置身于旷野之中。”众人笑,有些愧意,但一切仍照旧。继而孟先生又感慨:“这讲台,对我来说是奉献了终生的舞台,对你们来说却是让你们倍受压抑的所在。”大家又笑。我暗想:既然您理解我们,为何不索性让我们自由,丢掉那些令我们痛苦不堪的艰深理论呢?难道那些大部头的著作真的与我们有关吗?现在才知晓自己的浅薄。孟先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有些语重深长地说:“你们还年轻,你们的路还很长,有些知识你日后也许会用到,甚至是你所急切需要的。听一听总会有好处的。”同学都沉默,许多人仍心有不服,但为他的语气所感动。孟先生又开始抑扬顿挫了。说实话,对于孟先生之学问,没有一位同学不佩服之至的。讲义自然会带来,但每次都是将其往桌上一搁,就开讲。直至两堂课结束,讲义也未翻开。我有时候特纳闷:怎么可以这么神奇?听着他如数家珍地一一评述尼采、罗素、荣格、福柯等等,看着他一脸的平静,毫无半点炫耀的神情,也许正是从那时开始,我才略微明白了“学者”两字的真正含义,也略微知晓了其份量。
今日当我站于讲台,看到学生求知的眼神,就会想起当年,想起孟先生的点点教诲。于是耳边又有了孟先生的慷慨陈词:“也许某些问题可以通过旁门左道来解决,但要真正掌握一门学问,你必须从基础做起,掌握其常规的思维和解决途径。”这是孟先生在我用一种不寻常的思路解决了一道逻辑习题后所说的话,当时我诧异其如此严厉,今忆起,这句话的意义远远胜于针对事件本身。而我有一些埋首躬耕学问的勇气,最初亦来源于此。
师恩浩荡,永记我心。无以回报,将心思用于教学及学生身上。孟先生见我此情状,应会有几分满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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