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一直在外漂泊不定的这些年里,从没有看见过有洋槐树的地方,因此,似乎把洋槐花的香味给淡忘了。然而,唯一一次看见洋槐花是在我打工所落脚的那座城市的菜市场里,那一刻,我惊喜的一双眼睛都是直勾勾的,就像蚩呆了一般,眼睛一眨也不眨,静静地盯着眼前那一堆儿白嫩嫩的槐花,竟然一步都迈不动了。很想就此抓一把洋槐花来塞入口中,细细地慢慢地嚼个够啊!但是,不知怎的,心中却不由己地泛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使那熟悉而浓郁的洋槐花香味一下子将我带进了北方的家乡。
曾记得我小的时候,家乡的延河堤岸上稀稀拉拉生长着几棵洋槐树,每到洋槐花盛开的时节,那几棵洋槐树下便是我们一帮还没有走进校门的碎脑子娃娃们的乐园。一吃过早饭,我便提着筐子,拿着一头用铁丝紧紧固定着铁钩或者是镰刀片子的长木竿,和小伙伴们一起径直向延河岸边跑去。
等到了洋槐树下,虽然已经是满头大汗,但大伙仍然是迅速进入了采摘槐花的状态,根本顾不得歇一会儿。一时间,纷纷举起各自手中的长木竿,用木竿上的铁钩或者是镰刀片子钩住挂着一串串槐花的树枝,再使出吃奶的劲儿往一个方向扭转木竿,树枝便被折断掉了下来,然后再将上面的一串串散发出浓浓香味的白嫩嫩的槐花捋到筐子里。当然,我们并没忘记或者是早已习惯了一边采摘,一边往嘴里塞槐花来解馋的事,大有一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感觉。要晓得,那种纯天然的独特香甜是别的东西无法替代的。
有时候会有几个村中不上学的大些的女子身手敏捷地爬到洋槐树上去采摘,看着她们高高在上又傲气十足的采摘槐花的样子,我们这些碎脑娃子只有羡慕的份儿,却爬不上树去。尽管羡慕能够爬上树采摘槐花的那几个女子,但我们还是不敢停下采摘槐花的手足。无论是采用什么方式,采摘的槐花多与少,我们总会为自己采摘到了槐花而欢呼雀跃。那一刻的我们就像一只只快活的小鸟,静静地享受着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快乐,洋槐树下总是时不时传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其中,还有那几个大些的女子哼唱着我们听不懂的信天游歌声。
筐子装满之时也是我们回家的时候,我们总会在中午之前赶回家。回家的路上,时常会在你追我赶的大闹戏耍的喜悦中,显得十分轻松而且短暂。
对于采摘回来的槐花,妈妈总会变着法的做成各式各样的美味——与难得一见的白面粉拌在一起放进锅里蒸,待熟了后,再将酸菜的汤汁儿浇上去或者是蘸着吃;仰或是做成馅儿,包包子或者是包饺子吃;当然,也会直接炒着当菜吃。那时候,尽管大多数的时候,妈妈是用玉米面粉拌槐花或者是包包子,但我总觉得槐花要比一年都吃不了一两次的肉还要香,还要好吃。
曾记得我上小学五年级,也就是七八年那年槐花开了的时候,已经卧病在床六年的父亲,对妈妈和我说:“要是能吃顿槐花饺子就好了。”因此在下午放学后,我提着筐子赶到延河岸边的洋槐树下时,只见地上铺满了被折下来的洋槐树枝,而洋槐树上的槐花已几乎被人采摘光了,只剩树顶梢上还挂着一串串的槐花。我看着那仅剩的槐花,心中窃喜,迅即爬上洋槐树去,快到顶部的时候,心中不由地一阵害怕,但一想到父亲那病怏怏的样子和那双充满希望而深陷的眼睛,心中的那种惧怕就一扫而光,随即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慢慢攀爬上顶部,采摘着槐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妈妈就起来动手做槐花饺子馅了,并和好了一小团平时很难见到的白面团。然而,父亲就是在妈妈即将要包饺子的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却没能够吃上一口他想吃的槐花饺子。父亲的过世,对于我们这个穷家境来说,犹如是雪上加霜,尚小的我,只能在沉重的悲凄中听从亲戚们的安排,简单而不能再简单的草草埋葬了父亲。
父亲走后,家里一下子显得空寂而冷清了许多,尽管我还处在痛失亲人的悲凄中,但我刚踏进校门的那刻就被校长叫了去训斥。原来,我采摘槐花的事情被我们村的队长告到了学校,说我采摘槐花时把树枝折断而丢了一地,并领着校长和我的班主任老师到河边的洋槐树下看了现场。校长就一口认定树下的树枝都是我折下来的,说:“这属于典型的破坏分子,这么小就有了这种坏习气,若不好好杀杀长大了那还了得。”因此,学校停了课程,举行全校批斗大会。当然,我是被批斗的对象。我低头站在台下,尽管很委屈,但自己清楚自己没有折断一枝树枝,心里是实在的。学校批斗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又被拉到全大队的社员大会上被批斗了一天。
我低头站在那里,听着人们的数落和叫骂,听着学校领导和大队的领导以及驻队干部的轮番批判言论,既觉得委屈又觉得悲切,心中一边暗暗发誓,从此后,再也不吃槐花了,一边偷偷地用噙满两筐泪水的眼在人群里搜寻着妈妈。只见妈妈坐在人群里,不停地用衣袖擦着眼泪。那一刻,我不知怎的,竟然泛起了想大声哭喊的冲动。但是,我还是强行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低着头,静静的、木木的,像一同被批斗的几个大人们一样捱到批斗会结束。
由于我是所谓典型的破坏分子,致使我在学校再无法继续念书了,只好离开了学校,回到了家。因此,不满十三岁的我便成了一名农村社员,整天跟随着大人们进出在田地里,过着东山日头背到西山、挨打受气而只挣四分工的艰苦日子。
曾记得那一年槐花开了的时候,家里的粮食所剩无几了,眼看就要断了顿,妈妈整夜整夜熬煎的睡不好觉,唉声叹气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我自告奋勇的对妈妈说:“我明天到咱亲戚家去借点玉米回来。”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启程向亲戚家赶去。到亲戚家已是后晌了。我只好在亲戚家住了一晚,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便背上从亲戚家借来的一尼龙袋子玉米往回赶路。
然而,一袋子玉米虽然只有六七十斤重,对于年富力强的成年人来说,不算得有多重,而对于仅仅只有十五岁的我来说,背着它行走在翻沟越梁的山路上,如同背着百二八十斤的东西一般,很是熬累和吃力。尽管我咬着牙关向回赶着,可两条腿却不听使唤的打着颤,肚子也赶趟儿似的不听话起来,竟然“咕噜噜”的叫起来,我清楚,这个时候,正是人们吃饭的时候,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山路上,哪来的饭可以吃呢?我硬撑着迈动着沉重而发颤的双腿继续前行着,突然,眼前一亮,前边路旁有一棵挂满白嫩嫩槐花的洋槐树。一瞬间,我就像在茫茫的大海里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浑身不知哪儿来的劲儿,快步赶到洋槐树下,放下背上的袋子,也不顾熬累了,更忘记了自己曾经发过不摘槐花吃的誓言,迅疾地爬上洋槐树,坐在树的枝杈里,一手抓着树枝,一手快速地捋下一串串的槐花,直往嘴里塞起来。
待我痛痛快快的、美美地吃饱了后,才感到自己实在是太熬累了,索性坐在洋槐树的枝杈间歇息起来。我一边歇着回味槐花的香甜,一边想,要是能摘一些槐花带回家去给弟弟妹妹和妈妈们吃顿槐花饭该多好。于是,我便从树上下到地上,将自己带着的那个破旧不堪而还是空着的挎包拿上,返身又爬上洋槐树去,像做贼似的快速给挎包里采摘着槐花。不多时,挎包里便被我塞满了槐花。看着被自己用槐花塞得鼓鼓囊囊的挎包,心里不由地悄语:“妈妈,我们能吃一顿槐花饭了。”而眼前仿佛出现了弟弟妹妹吃着香喷喷槐花饭那喜悦的样子来……
曾记得那年开春,我从山野地里挖了一棵洋槐树苗,拿回家来,栽植到我家的硷畔上后,我看着小洋槐树苗,心想,这回,只要小洋槐树能够活过来并长大后,自家就有洋槐花吃了,再不用到别处去采摘了。想着想着,仿佛眼前的小树已经长大了,而一串串的白色花朵挂满了整棵树。风儿吹来,槐花那股香味直往鼻孔里钻,使我欢喜的不由地笑出了声。
从此,每天我都要看看那棵已经活过来的小洋槐树,天旱了,我便从延河里担来水,给小树浇灌上,并给小树施上大粪等肥料。在我的精心管护下,小树一年一年的长大了,并在这一年洋槐花开的时节,树上挂上了一串串白嫩嫩的槐花来。我欣喜地采摘着自己家洋槐树上的槐花,不由自主地给嘴里塞了把槐花,慢慢的细细地嚼着,两眼里不由地涌流出两串泪花来。那一年,我们一家人美美的吃了好几顿槐花饭。
从那一年起,每年洋槐花开满树的时候,我都会在自己家的那棵洋槐树上采摘下槐花,让妈妈给我们做着吃槐花饭。
后来,延河岸边的那几棵洋槐树,被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给连根拔起冲走了,使村里的人们想吃槐花饭的时候,总要到几里外别的村庄里去采摘或者是翻沟溜洼的到山上去采摘槐花。而多年后,延河水由原来的清澈见底到浑浊不清了。河岸也逐渐地变笮了,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刺鼻而臭烘烘的气味来。
如今,飘落异地揽工的我,每当在所落脚的城市里看到那怕是一丁点熟悉的影子,便总会诱发起我想起生我养我的家乡——董家河,想起那淡淡的槐花香,想起那些悠远而悲苦的往事。它们就像无形的绳索一般,紧紧地牵扯着我内心深处悠悠的情思。虽然在那片土地上已很难再找到当年的痕迹,但那些儿时的记忆却永远镌刻在了我的心坎上,因为,那里永远都是我深爱着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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