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同我们一样,也是插队的知青。我刚刚到生产队的时候,她已经很有些知名度了,用遐迩闻名来形容真是太适合不过了。不论是村里的人,或是外村的人,还是我们知青,似乎没有人不认识她的。不过,她具体是叫什么大名恐怕就没什么人清楚了,反正上到八十岁的老太太,下到三岁的毛娃娃,都一律的喊她老五,她也都老少无欺一视同仁,脆脆地笑着应答。
记得是我刚到生产队的第三天,那时,我连一个知青都不认识呢。也是快过年了,生产队将塘里的鱼打了,每家每户都分了些,好让大家能过一个滋润些的年。我们这些插队的知青跟着沾了光,每人也分了两条。分了鱼,自然高兴,但麻烦也就来了,这湿淋淋腥味十足的东西如何朝家里带却叫人有些头疼。因为那时不像现在,根本就没有满世界飞的塑料袋,进城的班车又少得可怜,长得再“富裕”的人在车子上也会把你给挤苗条了,你说犯难不犯难?
我手上拎着活蹦乱跳的白鲢,正在踌躇,就听见有人在高嗓门喊着:“哎哎哎,老五,帮我把鱼洗了呀。”
“拿来,拿来。”脆嘣嘣的声音。
循声望过去,见池塘边的长石板上蹲着一位卷曲着刘海的姑娘,正在非常利索地洗着鱼,她身后的石板上还放着好几条没洗的鱼。她嘴上回答着,头也没抬一下,照旧在专心致志地洗鱼。也是鬼使神差,我走近了几步,也大言不惭地跟着人家喊道:“哎,老五,帮个忙,也把我这鱼洗了吧。”
她立马停下手上的活,抬起头来定定地看我,那眼神里分明显露着疑惑。很显然,她并不认识我。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语气里透着丝丝诧异,并拉长了声调对我说:“你——你也喊我老五啊?”
说实在话,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与唐突,心里也在想着,她一旦回绝了我这不情之请,自己该如何去尴尬地应对。
在我搜肠刮肚网罗恰当的词汇之际,她突然出乎我的意料灿烂地笑了起来。“拿来,拿来,拿来吧。不过,你别嫌我洗不干净,也不怕我还给你小的呀?”
我赶紧把鱼扔给她,笑笑,没敢再说什么,生怕她反悔。
这以后,我们就算是认识了。她也就成了我插队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成了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的几年间第一个给予我帮助的人。
后来大家渐渐地熟了,我才终于知道她的真实大名,也才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叫她老五。她姓武名真真,在家里又是排行老五,父母都宠着她,哥哥姐姐们自然也都让着她。
老五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特有神,而且水灵水灵的,那眼睛里似乎总是藏着一些神秘有趣的故事,就仿佛非要叫你去猜,非要叫你去读。你企图从她眼前轻易地溜走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眼神就似乎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紧紧地拉着你,催促着你去探究其中的奥秘。大伙儿,特别是我们几个男知青,平日里总爱逗她生气,因为她一旦生起气来特妩媚的:把那一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狠狠地且是长时间地看你,而且她仿佛具有一种特别的功能,眼睛能好久不眨一下,那嘴里准定还会蹦出一句话来,“找死啊,我看你是不想活啦!”不过,你根本就不用怕,她吼完这句之后,不朝你露出妩媚的笑来那就奇了怪了。
因为她不爱生气,大家就常常同她天南海北地神侃。她侃得兴奋时,便会手舞足蹈地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但不论她如何表演,总离不开会将右手捏成兰花指状,做出戏剧演员亮相式的造型。
她还特爱唱歌,不论是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还是在扛着锄头收工的路上,都爱哼哼叽叽的。那时节天天都高喊着“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口号,要想像样的唱一首歌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一般的歌曲都被定性为了靡靡之音,是不让也不能乱唱的,只能唱一些革命曲歌或电影插曲。即使这样,也是困难重重的,想找到一首歌的曲谱与歌词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旦在哪个杂志或是报纸上看到了曲谱与歌词,老五便会如获至宝,小心仔细地收藏起来,等待到晚饭以后,趴在床铺上,就着十五瓦无精打采的光亮,吭哧吭哧地慢慢抄下来。几个年头下来,她居然抄了厚厚的四大本。《洪湖水》和《绣红旗》是她的最爱,时常挂在嘴边哼哼。真的可惜了,时代同她开了个大玩笑,换个年份,说不定她早就是一名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星了,那我们这些当年的小农民肯定能沾沾她的光呢,她还会好意思拒绝啊!
有一天晚上,月光杲杲的,我到桃园边去溜达。见她独自一个人站在葳蕤的桃树下抹眼泪,就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三年里我从来没见她有什么不开心的时候,天天都是兴高采烈乐乐呵呵的,偶尔同谁骂爹骂娘的,也就是一一阵风的事情,根本就没正儿八经地放心里去。她见我就站在对面看她,一定觉得难为情,赶紧伸出双手死命地擦泪水,没好气地对我说:“走,走,走,快走开!”见我没走的意思,她自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尴尬,就死命地擦眼睛,擦着擦着,突然间破涕为笑:“不许去瞎说啊,不许瞎说,难看死了。要是有人知道我哭了,哼,我可不认你这个猴子!”
我自然爽快地答应了她。但是,同时我也莫名其妙地提了一个问题:“老五,你这是何苦呢,什么事情能叫你伤心到落泪?这人本事也上天了!”其实,这完全是一句无心的话,只是想逗逗她开心,我根本就没指望她能给予回答。不想,她却幽幽地看着我,眼神里透着缕缕缱绻之情,不假思索地说:“不就是为他嘛!”见我懵懂不解的样子,她赶紧加上了一句:“他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吗?”
“哦——”我恍然大悟,明天那个叫山药蛋的小子就要离开我们大家了,他上调进城了。这小子,艳福不浅,走就走了,还惹得老五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我心里酸酸的,嫉妒死了。
前些时候在路上偶然相见,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身上穿着一套红色的运动服,还画了眉毛涂了口红,挺招人的,六十岁的人了,竟然性感得很呢。她风风火火地从我身边走过,嘴上依然在哼哼着什么歌曲,但绝不是《绣红旗》之类的老歌了。我一把就将她拽住,她立马瞪起大眼睛看我,“你——”正要发作,突然疯笑了起来。“哈哈哈,猴子,猴子,你怎么越长越小啊,给老婆气的吧?”她依然是神采奕奕的,精气神特足,说话时依然眉飞色舞的,依然用那兰花指来衬托着她那富有张力的话语。她告诉我,现在是忙得一塌糊涂,天天早上和一帮姐妹们跳扇子舞筷子舞,晚上还要去跳广场舞,一个场子一个场子地赶,人都晕晕的。最后她又非常自豪地说,她要升级了,要上一个档次了,空闲的时候,她还得准备准备如何去做奶奶呢。
临别时,依她的指示,我把手机号留给了她,她打了个飞吻,蹦蹦跳跳地去了。刚刚离开几步,又回过头扔过来一句话:“联系啊,别忘了老姐!”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美丽背影,我就想,这家伙真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呢。虽然说岁月在她的脸上多多少少留下了些浅浅的印痕,如果你大意把这疏忽了,那她活脱脱还是当年的那个老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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