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起已经多少次穿越这条古老的河流了。
那是在静宁,一个突然以苹果而蜚声天下的小县城,在山与山之间,在梁与梁之间,河流汩汩流淌,我从一条路奔向另一条路,我从一座桥跨越另一座桥,从一个村庄去往另一个村庄,看不见的是人影,满眼遍布的是草木与山梁。在大大小小的桥涵之间,在纵横的沟沟洼洼之间,巨大的寂寞笼罩在天地之间,流响在泠泠水声之中。我就这样无数次在这样的寂寞当中,就像来无形去无迹的不安分的风一般,掠过那一条条窈窕深谷与重重山涧。
葫芦河的水声让这方以干旱出名的地域有了几多湿润和幸福的味道,山梁的突兀,飞鸟的盘旋,游走无定的白云变幻无穷,不停歇的葫芦河水,在山石上激起欢快的浪花。河畔的崖壁,或平崭,或巉崄,酷似时间的巨笔刻画出久远的古册,纵横的褶皱记录着烟云的流走,关于三皇伏羲以及成纪的故事喧嚣不止……我曾一次次翻阅关于这块河域的文字和图片资料,这些资料让我把眼前这条并不特别的河流引入了深邃的历史的想象。泾河和渭河以泾渭分明的方式滋润着西北这片贫瘠的土地,而葫芦河就是渭河的一条很大的支流,史书记载最早叫瓦亭水,后来叫陇水。它经过仄狭而弯曲的河床,变形扭曲呈葫芦形,于是以民间俗名代替雅称,葫芦河的叫法相习流传。据说,它的形成至少有一万两千年的时间,比伏羲生活的时代还要远三四千年。一万多年,那是怎样的悠远和旷古?这远远超出了人类想象的极限。有了它,才有了七千多年前的人类的采集、狩猎和种植,才有了稳定的村落和人口的繁衍。古老的葫芦河形成了物产丰裕的谷地,这谷地就是人类发迹地的源头。河流跨越两省三市,树状绵延,深沉悠长。而静宁处于中上游,横穿全境的葫芦河,浪花淘尽岁月的烟尘,留下无数时光的碎片,如颗颗珍珠斑驳,熠熠生辉。
“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八千年前的惊雷声里,一个叫华胥的先人沿着葫芦河郊游,于雷泽意外踩巨人足迹,孕十二年,生伏羲于成纪。有一段成纪神话这样形象生动地演绎:“远古的时候,在静宁南部,有个很古老的地方叫成纪,那里只生活着一个人,她是一位绝色的女子,后来的人们叫她华胥氏。有一天,她赤条条在大森林中的一个水池子里洗澡玩耍,洗净上岸后,看见了地上一只数丈大的脚印,就光着身子在大脚印上跳起来,跳累了,就在大脚印上睡着了,在睡梦中她觉得头晕恶心,好像肚子里有个大冰块,凉透了身子。醒来后用双手抚摸,发觉她的肚子鼓得圆圆的。当她正想翻身离开时,已生下了人类的第一个男孩子,这就是伏羲。”追溯中国历史的源头,无不以三皇五帝开篇,而三皇五帝中总有伏羲的名字。伏羲位列三皇,诞生于葫芦河畔,至于他降生的成纪是在天水还是在静宁,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他在这条收藏了无数沉甸甸记忆的葫芦河畔,做了些什么,作为炎黄子孙的我们,乃至我们的今天与这位近乎虚拟的带有浓重神话色彩的人物有着什么样的关联?
葫芦河千年万年地流淌,伏羲仿佛在水面上缓缓转动,全景或者局部,瞬间或者片段,或动或静,或近或远,像一个图腾,又像一个符咒。闻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考证“伏羲即葫芦”。《水经注·渭水篇》亦记载古成纪之葫芦河是纪念伏羲出生而得名。葫芦器型的彩陶是其鲜明的文化特征。华胥氏部落曾生活在华亭一带,母在河之源,子在河之流,母子同流,血缘相续。在葫芦河畔,伏羲与女娲兄妹先是抟土造人,继而结为夫妻,组成人世间第一个家庭,创造人类,繁衍子嗣,寂寞冷清的世界一时间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一直以来以为伏羲是一个人,是华夏民族中所有皇帝中最古老、最原始的皇帝,后来才知道,伏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氏族,甚至是许多氏族共同的名号。言及伏羲文化,普遍的评价是,伏羲文化代表的是中华民族的创造精神。伏羲留给人类的功绩比较公认的说法是七项:制网、钻木取火、制嫁娶之礼、造书契、作历法、制琴瑟、始作八卦。其中网的发明让猎物剧增,食之有余,原始畜牧业肇始。这使得男人们大显身手,渐渐改变了女人们独霸天下的地位,于是,婚姻开始父系专偶,一夫一妻制取代了不落夫家的对偶婚,嫁娶这样的婚姻行为从此出现。如果说,结网是父权制的孕育和准备,那么嫁娶才是父权制的诞生和形成。伏羲“行天地自然之音”,以桐木为面板,梓木做底板,合制音箱,用马尾毛做弦,创造了世界上第一件叫“瑟”的乐器,拨弹有声,抒发情感,从此葫芦河畔乐声响彻,群情激越。伏羲教我们学会了劳动,学会了管理,学会了知书达礼,也学会了爱。
葫芦河,老树一样的水系,穿透古往今来,绵连不断,昭示生命的永恒与不朽。伏羲终与葫芦,与葫芦河合二为一,成为我们的原血活水。在历史深深的宁静里,先祖们容纳了种种新潮的细节,叙述着他们成长的精神空间,一个个渴望自由的心灵逐步挣脱出沉滞、冷漠的环境,顺着那一脉生存的细弱空气,蹒跚着走向神往的天地。源于甘青高原的伏羲氏族,在陇东华亭及其周边活动过一段时期后,从陇山西麓,沿泾、渭两水的上游,朝东、朝南迁徙。无怪乎至今静宁、秦安、天水市县等地人还在以羲皇故里人自居。葫芦河悠悠流淌,夹岸山石粗砺尖锐,自有风云际会的模样,繁茂的草木守着它的葱茏,累累的果实守着它的香甜,俨然用心守护着来自祖先的馈赠。四处的水流,漂浮在带着甜味的空气里,风,用它粗犷的手,揭掉了大地书页上一层又一层浓重的帷幕,呈现出新时代的瑰丽与繁华。
当我站在成纪文化城的伏羲大殿前,我一下子感觉到我与伏羲若即若离,我仿佛一下看到历史厚重的积淀埋藏了后人难以见到也难以想象的多姿多彩的瞬间。无数的精彩瞬间,可以触摸到那个时代跳动的脉搏,可以感受到先祖们丰富的精神世界,更能体会到时空隧道的永恒进程。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我惊异地发现,伏羲氏族主食熟瓠,崇拜图腾瓠、花,葫芦、瓜果是他们的重要食物。翻阅何光岳先生的《炎黄源流史》,我看到这样的描述:“伏羲氏之母华胥烧煮瓠瓜为食,味美果腹,花枝艳丽。”风拂过思绪,拨动迷离的眼神,无声的悠悠使伏羲变得肃穆、庄严和神秘。葫芦河畔瓜果飘香,秦安果椒质优,桃子香甜。天水和静宁的苹果、梨子难道不是伏羲的福祉绵延?被贫困折磨了太久的静宁人突然发现了先祖赐予他们的小小果子足可以改变祖辈的命运。一时间,苹果在静宁大地开花著果,让贫困了多少年的葫芦河子民扬眉吐气,腰壮声粗,日子红火,新时代的静宁与苹果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了一起。原来,伏羲氏族才是苹果的肇始,静宁苹果的发展与繁荣,绝非偶然,是有着深厚的历史背景和文明的根源。穿过果园夹持的水泥村道,探头探脑的果子像红彤彤的笑脸,不断撩拨我的心,满山的红光仿佛大地辉临的阳光,仿佛河面上流转的波影,仿佛浓密果园间游走的四季的风,彼时彼刻,一种神秘的力量,震撼了我的身心。
悠悠葫芦河,就是我们身体里流动着的血脉,而我们都是一个个离家太久的孩子,在回望落日时,总要下意识回望自己的家园,这时,那些晃荡的背影依次在我们眼前闪现,缥缈而伟岸,在蓝天白云下不断变幻着色彩与光泽。伏羲等先祖们的遗迹渐渐在历史的烟尘中散去,但他们创造的原始文明早已渗透在中华大地,精神血脉依然如这条古老的河缓缓流淌,而我能够永久瞻仰的仍然是先祖们星月一样闪烁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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