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刚分配到学校,门房是个姓张的老头儿。
他六十出头,个子小,圆脸微胖,短发花白且稀疏,时常红光满面,看上去多少有点儿滑稽的样子。为人倒也很和善,但就是有些刻板。
那时学校用的还是电铃,是手动的。就是到点,必须人工去拉才响的那种,声音嘹亮的有些刺耳。他打铃是分秒不差的。每天晚上七点,电视里演新闻联播的时候,他总要做一件事,那就是看着电视里的的倒计时校对表。他用着一个可以精确到秒的电子表,当电视里倒计时到19:00:00的时候,他的表也必然是这样的。
他打铃一般是这样的,如果早上七点上课,他一定是从六点五十九分五十五拉响,到七点的零十秒停下,这种嘹亮的铃声持续十秒,前后误差不超过三秒。一次这样,也许不难做到,难的是,他一天从打起床铃、早读铃,吃饭铃,每天上午四节午三节的上下课铃,再连上自习一直到晚上的熄灯铃,次次如此,一次不落,一次不错,那就不是很容易的了。关键是,他做到了几年如一日,真的不得不让人佩服。以至于多少年以后,学校全部都换成了自动的,铃声也换作种种比较悦耳的问候语或是音乐声,某个偶然,我还是会想到门房的老张,想到他那精准的打铃,真是一丝不苟的令人叹服。
但有时,他的这种较真的劲儿也让人哭笑不得。
在那个只有二三十个老师二三百名学生的小学校里,门房还兼总务,我们的一些办公用品与生活用品也是从那里去领取。一次,要给教室里贴图,我第一次去那里领东西,“老张,给俩图钉”,我说,“教室里贴图用”。边说边向他伸开手,没想到最后放到我手心里的图钉真的就只有两个!这怎么能够?他却一脸无辜:你不是说要两个嘛。
我们学校是要求签到的,签到地方也是在门房,时间为上午八点,下午三点。早去不能签,晚去签不上,到点他就会拿红毛笔在空缺的地方涂黑,没有一点通容的例外的时候。在学校上课其间,老师们出入校门是要登记的,而他的登记往往会精确到分。如,李华,1997年11月3日上午9:23出去,9:57回来。想要搞点小动作门儿都没有,真是比黑包公还“黑”。
其实老张原来也是老师来着,我听人说,他在一个小山村里当小学老师,冬天是炉火取暖,有年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脑子受了伤,就成现在这样,其实当初是很出色的数学老师,却再也不能上讲台了。教育局也是为了照顾,他才来这所学校作了门房。
除了对自己的工作兢兢业业不折不扣之外,老张也些爱好,比如,打乒乓球。我刚毕业那会儿,虽然热衷于打乒乓球,但水平并不高,老师们并不怎么愿意跟我打,但老张除外,他总是随叫随到,只要手里没有工,就会耐心地跟我这个只会将球推来推去甚至推也推不了几个回合的臭球手一直打下去。那时我刚二十出头,一个矮个老头,一个青春少女,在校园里打乒乓球也是那个校园里的风景。现在,我打球手平要高了很多,差不多也算个高手了,当年老张的陪练功不可没。
另外,每天早上六点,学生跑早操的时间,我跟一姐们儿俩人常早起为跑步来。在这个时间段里,也几乎天天能遇上老张,于是我们就天天一起跑步,后来学校里早起来的跑步的老师也越来越多,再后来,跟我一起的那姐们儿竟然成了老张的儿媳妇。
老张退休后,我们很怀念他。想起在校园里如果进来一只狗或是猪,他一定会满校园追着跑,直到把它赶出校门者肯罢休,一想到这样的情形就不禁哑然。他还是种田好手,学校里给每个老师分一畦菜地,他的菜总是最好最好的。有很久没有再见到,今年他应该快九十岁了,听说他身体很好精神矍烁。
保平是我后来所在学校的清杂人员。刚听这个名字,以为是个女的,见面才知这绝是个误会。
每天早上七点我们到校的时候,他总是忙着摆放学生们的自行车。学校有两千学生,骑自行车的也有大几百辆,孩子们匆匆一放,就匆匆奔教室去了。虽然以班划着片区,但也是横竖不齐。保平便是负责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这些车辆摆整齐。他摆放车子的速度很快,一提一放就完成了,动作洒脱。眼看着那些七零八乱的自行车在经他手之后成行成列了,像训练有素的军队,而他则像一个指挥官,他一丝不苟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把最后一辆自行车归队。好几百辆自行车,他每天要这样整理两次,天天如此。
除了做这个工作,总是见忙这忙那,很少有清闲的时候。比如,常见他在校园里收捡空饮料瓶,和学生们废弃的本子。人们习以为常,偶或跟他打一声招呼,便乐呵呵地回应,也有目斜视地走过的,他便埋头做他自己的事情。听人说,他是退休职工,每月四千多的工资,儿女都在外,本来不愁花的。
一次,在校园里看到正在忙着清理花池里杂草的他,我半开玩笑地说:歇歇吧,赚那么多钱了,若是我早就回家享清福去了。他边手脚不停地忙,抬头看看我,笑着说,我这就是享清福了呀,劳动人民就得劳动,只要能动就是高兴的事。家里没有地,自己也不会玩麻将,在这里多好,相当于锻炼身体呢,再说,我是老二中(学校名称)人了,离开这里心里空落落的,不如做些什么好。
以前曾听一些新分配进来的老师们说到保平,说他是个财迷鬼,钱多少也赚够。想来惭愧,我也曾同意过这看法。现在,每每见他忙碌的时候,总觉得他像照料他的孩子,在这里三十多年了,可不是有感情呢。现在他老了,一点一滴的情感,都化在他每天在校园里那密密的脚步上了吧。
有次班里有点事,离校晚了点,校园里暮色渐浓,在空旷而寂静的校园里,我又看到了他,那些苍老寂寥的身影,瘦瘦的,略有些佝偻,那是个秋天,风微凉。
刚调回局里的那天上午,刚进大门,就见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儿在跟一个人吵,准确地说,是他在跟人大声喊:
不行,停一会儿也不行,你停下,别人的车进来怎么办?三两分钟也不行,别人来进不去,不是耽误人家么。
正说有个女的骑电动车进来,正要停在大门左侧的地方。他又把头转到那边:
放车棚里!放车棚里!不能乱停乱放的。
见那个车缓缓退出,那女的不也情不愿地把电动车推进了车棚,小老头站在门口,仿佛指挥千军万马。
你,做什么的?进来登记一下!
正好是上班时间,不断有人进来。是我吗?我对这个说话大声的老头儿一点好感也没有。我是新来的,来这里上班。
那也进来登记一下。口气不容置辩。
等我把名字,手机号,所在科室,都登记完毕后才进去报到。
再一次见是在楼道里,我正要出去,听到他叫我了一声名字,向边这走来,是个邮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怎么知道我在四楼?我有些吃惊,我才来不过一星期。“当然”他平淡地说,“这是我的职责。”
后来,我常听到说到这句话。
他来办公室送订的报纸杂纸,要我们签字。我过去一看,一张大纸,上面是手绘的表格,很丑但很认真的字,详细记录着:姓名,报纸杂志名,应共有几期,某年某月送到第几期,签字。如有发现缺少某一期,便会立即打电话招呼邮局,直到有个妥当的解决为止。我们都说,老周你可真负责,报纸缺一半张也是免不了的。“那不行”,他很坚决,“既然由我经手,就一定保证送到,不能缺,这是我的职责!”像这样的大纸,我在他的屋里还见过一张,像学生们的作息时间表一样,几点到几点,打扫办公室;几点到几点,关楼道的灯和门;几点到几点送报刊杂志,几点到几点……他一出门就上锁,即使只是出去几分钟,他说有人们的快递在放着,有人们暂放的东西,有还没有分好的杂志,总之,他说必须锁好门,免得有个闪失,这是他的责任。
偶有加班,需早到或是晚走,让他开门或是关门,只消在院里或是大门外喊一声:老周,开门来!马上就会看到他连走带跑地赶过来。吵你睡觉了吧,耽误你吃饭吧,对于我们这样的客气,他总是语气坚定地说,没事,该做的,不要客气,这是我的职责。
凡有之事,我从未见过他有什么差池,从来不用因为忘记或是疏忽出问题。虽然,那些事,在我们这些所谓的工作人员看起来是那么的不起眼。
在生活中,常见到这样一些很不起眼的人,他们在做着一些很不起眼的事,他们和他们所的事,不起眼到让很多人忽略,但他们依然做得认真仔细,做得愉快尽职。反倒是我,想起他们,想想自己经常什么也不想做,经常因为忙碌就不耐烦,因多做一些就委屈抱怨,顾生许多对他们的敬意,看着自己舒适的工作情境愧意陡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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