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与荷有约,却已辜负。
那日回家,翻腾旧物时,在抖落的黄卷中,一张别致的,沾满时光尘迹的奖纸赫然眼前,轻轻剥离开来,才知是小学三年级时画荷所获。渺杳的记忆,只定格在荷瓣最后的皴染上,而画笔已经覆满了成灰,一同覆盖了的,还有拾不起来的青春气息。
出生于荷盛时节,听着家人叫着带荷字的乳名到学堂,此后,只在曾用名一栏上才看得见了。迁迁徙徙的途上,偶尔被人叫起,总是要回头东张西望,木讷一阵,才莞笑以答。原来,早已把自己丢在了旧时光的道上,忘了荷植的心性。
青春失色,与荷暌隔,每每看到相关荷的文字与图片,忽有震颤,它未弃我,我却漫游在尘烟中,疏淡了它。然,我终究与它有着冥冥之中的因缘际会,如夤夜里临窗的清风,穿堂而来,明心见性。每每这时,总想找个机会,走进一方荷塘,梳理凌乱的尘旅。
特别的小休中,外出办事,竟意外与之谋面了。
停车而望,一塘的绿云绵延,点点红朵独立,欲开欲合,风姿绰约,神韵万千。“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开阔茂密的荷塘像一块绿色的陆地,一层层地远去,间或有一枝红红的荷花,倏然跃出叶面,大大方方地把花瓣放开,露出黄黄的花蕊。而含苞欲放的荷朵儿则躲在叶下,像是怕羞。亦有昂扬的,径直往上,一直高过荷叶,花蕾婪婪地储育着,像要胀开似的。一时为之惊愕,经不住诱惑,遂取伞向荷塘而去。见得那红得粉艳的花瓣,不由倾伞相顾,怕阳光灼伤它的俏丽。那时,没有风,没有雨,阳光之下,碧水之上,远看,荷格外地清幽、明丽。我的担心,是那么多余。
绕塘半圈,不时揽一片叶近身,牵一枚朵入唇,蘸满清香的露珠儿迫不及待地涌入怀里。“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忽觉额头有清亮之沁,抬头,似天知我意,小雨点姗然而至。雨约清灵,碧荷生香,放下伞,俯身听荷叶摇曳的轻音,端静濯心。雨滴落在花尖上,碎成钻石般的莹光,顺瓣隙簌簌流下,凝在荷心,挂在我的眼角。放眼而去,那聚在荷心的金珠儿,亮闪闪地滚动着,颤抖着,像是从荷叶上亮起的一盏盏小油灯。
遗憾没带相机,没记下它清丽的风情。待我处理完杂事坐到案前,关于它的记忆又开始模糊起来。调出那年照片,虽也是荷塘边,却已是时光黯淡,记忆飘渺,不复今时。年岁成昨,连心情都已成昨。落下的这些字,他年是否如是?想那些雨中的荷,一株便是一个温柔的音符,或明媚,或暗香,或轻柔,或奔放,喁喁成光阴的曲。我终不忍记忆再次褪色,开始敲动键盘,表一种寄托,寻一种归宿。
聆听着隐绰的荷音,怅惘入怀,心,潮湿在静落的纱帘上,又在字里低徊,被雨荡涤着,意兴阑珊。“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年岁去的好远,那些青春激越中放逐的故事,挂在了晚归的云上,想要眺望,还有多少看得见?
世人皆赞叹荷的风骨,憬慕它遗世独立的清冽,可有几人懂它霜雪萧怆后的般若!
梦起一瞬,逐放一生。
无心叩鸿蒙,无欲追九日,任尘贼窃走娇颜与挚情,岁盗偷走激情与赤诚,也淡然无尽的孽海红尘,拒绝腐蚀。乱象云烟,也笃定地偏安一隅,逸兴遄飞,卓绝地绚烂倾情,凋谢永恒,静静地演绎着自己的繁华与落寞。一生一世,只为花傲立蓬草,只为叶遮断溴水,只为茎质解浊泥,站在浊世的岸边,与自己紧密相拥。想问荷,要几世修行,才能这般“云在青天水在瓶”?
与荷有约,唯有把心浸泡在荷池中,兴许才不是蹉跎。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当点滴碎片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画面时,忘却变得那么简单。旧时光,老故事,唯一存在的理由便是淡却情绪,让人变得平和随意。
如荷,一头扎进自己的城池中,没有前世,没有来生。只在这一世,为王亦为仆,可坐享雍容尊贵,也可结庐为舍。只要拥有潮湿的领域,看得见生命的色泽,便可躲过刺眼光束的扼杀。再着以棉麻丝质的妆奁,依然是那素净清雅的旧模样。回归,即是如此简单,一个从心知到身行的半径,就远离了泛滥的尘埃味儿,得清荷意了。
当时间的手一遍遍拂过荷塘时,疤痕上沉积的色素也逐渐漂染没了。一切都会在时间的轮转中消散,包括烫金的誓言,包括装潢的心情,包括着色的文字。彼时,心在眉间,话在唇边,字在三更;此时,心在腔中,话在口中,字在手中,不看不语,幽藏荷心。锦绣光年的故事,懂,存在心底;不懂,挂在风中。
曾经有人说,痴傻的人,是幸福的边缘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载歌载舞,没有风雨泥泞,时光也不紧不慢。人生这场宿命,沧溟万里,许,活到无欲才是看尽风光,无念才是信步天堂。待寒月绞杀残荷时,也只把三千繁华缝在自己的衣兜里,一身清秀,再不等风云更改。
荷语碧波的时节,充盈一生的晶莹,守着一生的清欢,它日,岁月褶皱,隐去了光阴,佝偻了身板,还记得这程用心写荷的年段,或许才能安然陪着时光消磨,直到残梗孑立,时日结茧,还念着旧岁的好。“闲吟鲍照赋,更起屈平愁。莫引西风动,红衣不耐秋。”那颗素心,如荷,静静开,轻轻漾,藏于百层旧事掩盖之中,伫立着的桀骜身姿,还在婉约着沧桑的清香里寂寂盛开。
尘缘浮沉,风过水动,来则应,去不留。隔了尘寰的墙,流光的河,不管是日月相约,还是眉间心念,你调色而来或折笔而去,都是你的画舫;我盛装出行或清影沉寂,皆是我的剧场。烟雨迷蒙的两岸,流水漂走了挚心,峭壁坠落了盟约。静默,许是最长的山河岁月,无需费心解读了。
此季,依然无力飞渡飘萍,再度盈步荷塘,不揣摩云水的容颜,不忖度光阴的心声,只倾听荷韵的清傲与清淡,只看莲舟摇出视野,只凭远水带走冬冷秋寒,自是“从来不著水,清净来因心。”
就这样与荷同行,裁剪一帛疏淡淸绝,铺在铮亮的案几上,吹干寒冷与潮湿,饮断无奈与萧瑟,没有阳光,就自己灿烂;没有芬芳,就自己酝酿。若此,该是不负荷的吧?若此,该是塘有荷,心无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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