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似乎已经进入了正规的轨道。爸爸没有再去街亭,银行的新领导,叫他回去上班。学校也正式开学,妈妈也被调到了新的学校。
我们兄弟仨的日子却没有任何改变。两个弟弟一天比一天地在长大,在拔高。白天倒还好,到了晚上,兄弟仨挤在一张床上,连翻个身都觉得困难。
十几年前开始租私房起,我们使用的家俱,无论床铺还是桌子板凳,全是爸爸从单位里借来的。有时,爸爸会对来我家做客的同事开玩笑说:“我这里,除了马桶是自己的外,别的全是公家的。”
爸爸早就想做几件家俱。前一阶段,总有那么多烦心事缠七缠八缠不清,现在相对安妥些了,爸爸又想到了这个。
首先得考虑经济问题。
父母的工资并不低,但为了给我治病,不仅入不敷出,还欠下了不少的债。文革起来后,债主担心爸爸被开除,没有经济收入,还不了他们的钱,便不约而同地来了个突击要债。就那么几个钱,买不起像样的木料,只好用柴棒凑合。
爸爸天天跑木柴市场,每天下班回来,几乎天天都能带回来几根“木料”——人家做锄头柄用的。有时候,爸爸会买到一根比较粗壮的木头。看得出,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一边又一边地用尺子去丈量那木头的直径,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爸爸经常突然跑出去,那肯定是他想到了什么。那时,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千方百计寻找木料,或者说是寻找木料的替代品。
我真的很佩服爸爸有那么多因陋就简的想法。最紧迫的现实,是得赶快做张床。档料准备得差不多了,可板材还不知道在哪呢。床板是不可以用锄头柄凑合的。事有凑巧,下班时路过玻璃店,看到了玻璃箱,灵感来了!结果花了不多的钱,买回来了一大堆的松木条板。木条5厘米左右宽,1厘米光景厚,拼起来做床板好像不错。只是,这种“板材”,木匠师傅肯干吗?
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找了好几位师傅,看看那一大堆“木料”,无不摇头叹息。也真是难怪他们,就说那些“木料”吧,直径最粗也不会超过6厘米,小小心心地将边皮劈去成方形之后,还能剩下几多?
皇天不负苦心人。有人告诉我爸,太平大桥头总有些手艺人等待雇主,内中有个老头,连着有十多天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嫌他太老,始终没有雇主过问。爸爸心里一动,对啊,这说不定正是我们需要找的人呢。
那老人还真的在。没有多说什么,两下里是一拍即合。木匠师傅到我家已是傍晚。看上去,他确实很有些老相,白发凌乱,皱纹满脸,粗糙的双手干燥皴裂。老师傅对着木柴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沉吟了好一会儿。
“没问题,其实这些木料都蛮结实的。”老师傅拍拍手说。
我注意到,他没有像其他几位那样,称那些“木料”为柴棒。说定工时、工钱等,老木匠告辞。他把工具留在了我们家。
次日一早,我们刚起床,老师傅就来了。爸爸显然很高兴,夸赞道:“你真早啊,师傅。”
“习惯了,早点动手好。”老师傅吸吸鼻子,外面已经很冷。
爸爸上班去了,我们兄弟三人,陪着老师傅干活。
“师傅,你贵姓?”我问。
“哈哈,贵什么啊?我姓穆,穆桂英的穆。”说着,斧头砍在柴棒上,啪啪作响。
劈好了一根,他闭上一只眼睛瞄了瞄,又说:“叫我阿穆吧。”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村里人还叫我‘阿木灵’呢。呵呵!”“阿木灵”是极带侮辱性的称呼,他竟能如此平静地坦然说出,看来,是个开心的老头。从穆师傅略显笨拙的动作姿态看,这绰号真有点名副其实。也许,人家做家俱,是不会找穆师傅这样的人的。我们却别无选择。这是不是也算惺惺相惜呢?
干起活来,穆师傅极其认真细致。也许在为动作迟缓自找理由,穆师傅老是说“慢工出细活”。说实在话,那些柴棒真的难以伺侯。我常常担心,一不留神,穆师傅会不会将它们细细的“腰身”拦腰折断?
当然,我是杞人忧天。经过穆师傅一斧头一斧头的细心劈砍,一根根方方正正的档料,整整齐齐地堆在了一起。开头几天,爸爸多少有些不放心。每天下班回来,头一件事,是仔仔细细察看穆师傅的活儿。爸爸的顾虑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多天过去后,几个小“家俱”,比方桌子板凳的雏形已经立了起来。穆师傅已在安装最后那张木床。
“再过一天半,大功告成。”穆师傅不无自豪地对我们说。
事先说好是“包工”,我们不必为穆师傅安排三餐。每天中午,穆师傅一般半个小时左右就会回来继续干活。可偏偏在这一天,到下午一点多,还不见人影。穆师傅失踪了。
直到傍晚,还没见穆师傅过来。我们着急得要命,尤其是爸爸。
爸爸火急火燎地赶到穆师傅落脚的小旅馆,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最后,总算打听到,穆师傅是被儿子半拖半拉地叫走了。具体原因,不得而知。爸爸想知道穆师傅家住址,结果只打听到他是璜山人。我们碰上了一桩“湿手捏干面”的尴尬事儿。上哪儿找穆师傅,或者上哪儿找穆师傅这样的木匠?瞧着屋子里那一摊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没咒念了。
现在想来,那时我们的着急完全是多余的。不是吗?穆师傅的工具还在呢,他总不会不要自己的“吃饭家伙”吧?不知为什么,我们就是没有想到这一茬。一家人几乎整夜都没睡安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门。爸爸连忙起来跑去开门,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口的竟然是穆师傅!穆师傅嗨嗨憨笑着,一双大手无措地来回搓动,嘴里呐呐地说:“我……我……我回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爸爸忙把穆师傅让进屋子,一个劲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爸爸没有就穆师傅的“失踪”原因问长问短。
我们兄弟三人起床时,穆师傅已在忙活了。吃早饭时,我们招呼穆师傅过来一起用餐,可他执意不肯,说是吃过了。我们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了。穆师傅主动跟我们说起了失踪原委。
事情其实很简单。
穆师傅的儿子不愿年迈的父亲老是出门打工,劝了几次没用。前一天,做儿子的终于打听到了他的下落,扔下了家里的活儿,找到了小旅馆守株待兔。中午穆师傅回去吃饭,让儿子逮了个正着,死拉硬拽把他“绑架”了回去。
穆师傅有自己的想法。儿子年近30岁,家境贫寒,始终没能力娶上老婆。儿子是出于孝心不让他进城找活,可他觉得自己身子还算硬朗,呆在家里守着没多少出息的山地,不如出来赚几个钱,也好让儿子早点成家,了却自己一桩心事。
“那你儿子要是再来找你怎么办?”我问穆师傅。
他狡黠地笑笑:“我换了住处,他找不到的。”
面对着老人几近淘气的笑脸,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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