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墙,就是打土墙。
父亲在一场风雨来临前,在屋地下来回地走,一边走一边磨叽,等下了大雨,发了水,河套里冲下石头,我们爷俩去。你忙个啥?母亲瞅一眼天,风不是好风,雨不是好雨。没人和你抢。母亲的话没落实,一阵大风把一扇窗刮开了!父亲十分敏捷,跳上炕,一下子把窗户拉住,我望着父亲高大的身影,真像一座土墙。
雨下得真大,电闪雷鸣,天空撕开一个大口子,雨水夹着冰雹射了过来。
房子是新盖的土房,怕雨水泡墙,窗台以下的坎墙是石头的,石头就是去年河套发大水,父亲用镐头起出来,用推车推到宅基地的。玻璃窗是新安的玻璃窗,三扇的,两边能开,中间钉死,在刚实行责任田的时候建这样的房还是先进的。父亲急了,玻璃被冰雹砸得“啪啪啪……”响!父亲插住窗户跳下地,扯了两条麻袋钻入冰雹中,父亲想用麻袋去外边遮住玻璃!
母亲也急了,跑厨房去拿菜刀,雨打进门口,我看到父亲秃头顶被冰雹砸了两下,我竟然哭喊着,母亲拉我一把,你回来!我看到父亲挺直身,手摁麻袋,护着玻璃,母亲把两把菜刀都甩入雨中。母亲骂着老天爷,喊父亲回来,苍白的头发早被冰雨打湿了!
这情景,我小时候经历过。老宅的院墙全是土墙,打得结实。父亲说,那土里夹着山上的白草,雨水打上了,滑溜又截水,打不透。我们住的那个山沟叫“石板沟”,出石板,土墙打上后,把墙头上用石板一压,就成了墙头帽,遮风避雨。
老宅的房子,是草房。山坡上不但长满石头,还长了一片片的黄白草,一片片的山枣树,一坡坡的棉槐条子。我祖母去世时,我刚满周岁。母亲说,祖母拉着我的小手,流下最后一滴泪,再好的孙子也留不住了!父亲说,我们家房前屋后没有那些大枣树,是他在每年的春季,起早挖来山枣树,栽下后,第二年又去很远的山里,找人要了大枣的树码(有果的枝),把活的山枣枝锯齐,在山枣枝那用刀划个口子,把削好的大枣枝插进去,用塑料薄膜包上,大枣树的成活率高了起来。
早晨,父亲顶着霜露的寒凉,高挽裤管,手持镰刀,去山坡打黄白草,一片片的黄白草在秋风下起舞,如海上初升的太阳,霞光万丈。我看见父亲的身影了,他如同海浪中行船的舵手,忽左忽右,起起伏伏,在浪里穿梭。
父亲打很多黄白草,在笫二年春天修缮草房。墙是土和草揉一起打的,房子的顶全是黄白草的,房子漏雨后,就不是漏一天两天了,母亲一边往外舀水,一边说,外边大下,屋里小下,外边不下,屋里还下。
时常的,一早就听到山外“啪啪啪……啪啪啪……”地打墙声。整个石板沟十几家,都要把老辈子留下的土墙打牢,防御外来侵犯。我家住最沟里的一家,兵荒马乱时,祖父踩了这块地,安营扎寨,战争年代这里真是藏人避难的好地方。谁也想不到这开垦了一块块土地后,地里长满了石板,后来,我们编了个顺口溜:一进石板沟,步步踩石头,庄稼不爱长,年年喝稀粥。
这样,在每年春播前,都由队长领着,满地捡石头往山边扔,开始用黑瓦盆装石头,把人家吃饭的家什用碎了很多,人们就哭闹队长,队长想了办法,用队里的家织布口袋装石头,往外背,结果,把人的肩膀咯出血了!
父亲看在眼里,一急恼,有了一种想法。他窸窸窣窣地摸衣下地,母亲喊他干啥,他说了声出去一趟,轻轻拉开大门插,出门了。蹭蹭蹭,上了羊肠小道,也不管荆棘扎了,钻过一片山枣林,上了高坡,一片片油黑的棉槐条在瑟瑟春风下抖动,它们必须接受父亲的洗礼,他要把它们打回去,派上用处。父亲通过了七八个夜晚,才研创出第一个筐子,接着,就编出用一肩背的——粪筐子。
人们就开始用粪筐子捡石头了,石板沟山地里的石头太多了,怎么也捡不完。
这野生的如此繁茂,我家的人丁却不旺盛。
祖父携祖母,从山东逃荒,挑着曾祖父母的骨尸,来到石板沟。我祖父来得最早,这里的石头全是石板,一片片,大大小小,薄薄厚厚,祖父就给这条沟叫石板沟。
父亲身体高大,我却如此矮小,这与生育年龄有直接关系。母亲总爱说她四十二才有我,真丢人!母亲还叹气说,不怕儿女晚,就怕寿命短,真得指着沾光呢。当年,父亲随祖母一齐纺线,纺线车子吱吱吱响,祖母手中的线拉长了,手摇的轮子快了,线团也大了。每年靠天吃饭,山地种点谷子靠天下雨收成外,棉花桃结得也大。父亲就把祖母纺的线拿到万寿老爷阁去卖,当时,十里八村的,只有万寿老爷阁这一处集市。
父亲就是那时认识四姨夫的。小鬼子打进来,四姨夫举家逃难到祖母那避难,经四姨夫牵媒,把母亲嫁给了父亲,母亲当年十五岁。
我有五个姐姐,大姐是一九四六年生的。父亲说,解放军过来了,收人。母亲一过门,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男娃,都受风死了。母亲通过生产,落下一身病,父亲曾带母亲多次看病,认识了老郎中。便早早地请来,给孩子扎风。这次却出奇地顺利,大姐下生后,哇哇哭,可欢实了,母亲给起名,长姐;长,生命延长的意思。母亲跟我说,生我大姐那会,父亲拍着炕沿哭,终于有自已的孩子了!父亲是有一种心酸的事,一直憋在他心里,无处倾诉。母亲就解劝父亲,算了,都多少年了。父亲就是哭,母亲就急了!这长姐你还要不要?
父亲哽咽着,那是人家的娃,可打死我,也忘不了!
人家的就是人家的,羊肉贴不到狗肉上!
在山间,有一条通往山外的羊肠小道。那天,走来一个男人,怀里抱着娃,讨饭到我家。母亲给他做了粥饭。男人央求母亲说,一个老爷们带娃不好讨生活,把孩子送你们吧。
男人叫女娃说,喊大大,喊大大。在我们山东老家,就管父亲叫大大。女娃喊大大,父亲听到是种什么滋味?是一种老乡见老乡的滋味,还有那种丧子之后,初为人父的五味杂陈的滋味。父亲受宠若惊,抱着女娃,唉!唉!唉!连忙答应,泪水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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