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站在季节的尾端,是农历一年的注脚,它伸出厚实的手掌,为四季画上了句号。
腊月,立在春天的窗口,舞动灵巧的玉手,欲敲开春天的门扉,牵动春的起始,翻动新年的犁铧,犁醒沉睡的大地。
腊月,是春天的伏笔,悄悄的酝酿着盛大的花事。
腊月,是燃烧的火炬,静静的将来年的希望燃起。
你看,腊月跳着灵巧的芭蕾,摇曳着飘飘衣袂,旋转着优美的舞姿走进我们的视野。
你听,一声声“砰嘭”的声响,在天空炸响,炸出了腊月初一的爆米花,炸出了舌尖上的酥脆香。
“腊月初一不吃炒,这个起来那个倒”。是家乡流传下来的咬灾俗语,腊月初一“咬灾”日,延续成了家乡的“咬灾”习俗。
炒,指各种炒货。就像现在超市卖的炒西瓜子、南瓜子、葵花子、炒花生、炒豆子等等。而在记忆中,具备炒货特质的少得可怜,主要是田里生产的黄豆,偶尔也炒点玉米。从口感说,玉米硬实,难咬。而黄豆富含蛋白质,是榨油的原材料,口感清脆幽香。所以,炒黄豆成了腊月初一每家每户的必修课。
严格的说,炒豆不仅仅注重结果,更为体悟整个过程。用父亲的话说,豆品如人品,炒豆如人生。
如何吃炒好的豆子,才可咬去灾病,很有讲究。
记得小时候,母亲把炒好的豆子,在腊月初一头天晚上,抓一把压在我们每个人的枕头下,临睡觉,母亲反复叮咛,早上醒来,不要说话,先吃几颗豆子。有时,早上睡的正香,母亲会把我们从睡梦中摇醒,朦胧中,母亲把昨晚炒好的豆子,抓三至五颗塞到我们嘴里,用手示意,让我们咬碎吃掉。咬碎吃掉,寓意把一年的灾咬烂了,把一年的病吃掉了。一年中会顺顺当当,没有灾情灾病发生。
“咬灾”,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美好的寄托,一种朴素中蕴含的理想。
每年的这一天,传统的“咬灾”日,村庄里便充斥着“噼噼啪啪”的爆豆声……依依墟里烟,飘荡在家家房顶,暖暖炒豆香,弥漫在户户上空。
豆子炒的好吃,易咬,易碎,是咬灾祛病的关键。所以,从选豆,到炒豆均讲究技术含量。
父亲,不能不说是炒豆高手。父亲把炒豆分为干炒和湿炒。干炒又叫裸炒,湿炒需给闷过的豆子添加伴侣,组成黄金搭档。
无论干炒,湿炒,选豆,是炒豆的基础。精挑细选,左挑右拣是必不可少的前题。
常常,提前几天,父亲就开始忙碌了。打开大瓮,舀豆入筛,蹲下,轮圆胳膊,左右绕圈,筛上的一层瘪豆荚,双手聚拢,捧出喂羊。筛下窟窿眼里,流出细小的草籽,碎石,虫噬的豆子。不放心,再次放入簸箕,站起,微屈胳膊,上下颠簸,浮草烂豆,瘪谷草叶,借着风力,流沙似的从簸箕口飞出。再次用手拔拉,一颗颗黄豆滑过手指,任何一粒烂豆也休想逃脱父亲的法眼。
不解,拿起父亲捡出的豆子,问“不破不烂,无霉无虫,浑圆完整为何弃之?”
父亲拿起两颗,“仔细看看,这两颗豆子有啥不同?”
抓在手中细观慢瞧,左比右对,观其外形,一个滴溜溜的圆,光洁可爱。一个略显扁,稍显暗淡。
又说,“放入口中,咬碎”。
拿起入嘴,使劲咬,扁的轻松破损,而圆润的不碎。再使劲,豆子颤抖,如石头,依然完整,滚出口外,却咬了舌头,很疼,咸咸的,有一丝殷红的血盛出。
父亲才说,“知道了吧,同是豆子,可这颗豆子,身上少了这个黑点,就像人少了心,这种豆子,种到土里,不会发牙,不会给咱长出庄稼。这样的豆子,就是‘石豆’、‘枯豆’。外表好看,却不中用。”父亲的声音厚重而尖锐。
动作加快了,眼睛明亮了。“刷啦”,“刷啦”,似沙里澄金,如棉里拣针。去掉不要的,抛去变质的。几番周折,去粗取精。父亲的话与留守在簸箕里的豆子一同颗颗晶莹剔透,粒粒浑圆饱满,纷纷滚入磁盆里,结结实实冒出了尖。
选好的豆子,用湿布擦拭豆身上的浮尘。一半干炒,一半用水浸泡。
如果说选豆是基础,那么炒豆就是关键。炒出的豆子,品相,口感上乘,火候的把控至关重要。
内敛的冬阳,收起了张开的翅膀,晚霞的余辉把小院染的静谧昏黄。
母亲高喊,“抱柴禾吧,要木质的,准备炒豆了。”多年的见闻,让我懂得,炒豆需烈火,经过烈日暴晒的木柴,燃出的火才最具威力。豆子只有经过烈火的淬炼,才能炒出熟透,香透,脆响的豆子。
其实,前几日,我们就已扳着手指盘算,豆香味早萦绕在脑海,幻化在齿间了。母亲的一声令下,捡拾的树枝,劈裂的树木,齐刷刷堆放在灶口前,灶台上,父亲早端放好一口敦厚的敞口铁锅。
父亲一丝不苟点燃了柴火。柴变成火,烈灼灼,亮晃晃,旺盛的火苗一簇簇舔着锅底。父亲把太阳挂在了晚上,赤炎沸腾。他伸开手在锅的上空,握住一股股炙烤的热气。此时,锅的温度正合豆子入住。
一碗豆子,“哗啦”入锅,干炒开始。父亲,脸颊映的通红,眼神明亮,期盼闪烁。一只手,拿一铁铲,不停的快速的在锅内搅动。豆子在锅内愉快的舞蹈,唱出了“哔哔啵啵”的赞歌。母亲压住火势,随着豆子跳跃的舞姿,哼唱的声音,大火,中火,小火,余火,熄火。
屋里弥漫着香气,一丝丝,一缕缕,长长了手,接长了脚。锅里的豆子,裂开了嘴,黄色的衣服上点缀了麻花的黑,像一只只七星瓢虫,如一个个花色蝴蝶,展翅飞翔,飞入到我们迫不及待、垂涎欲滴的馋嘴里。“嘎嘣嘎嘣”的脆响,回荡在腊月初一的上空。
干炒豆子,好吃,可吃多了废牙,上火。父亲想出了妙招。
把豆浸湿,并且放入沙中炒制。沙是中粗沙粒,豆是经少许浸泡,略显肥胖的豆子。捞出,过滤水分,放入院中,让其稍微经受冰冻的考验。
火依然艳红。沙已入锅,父亲,不断翻炒沙子,渐渐的沙已均匀受热,抓起一把,感觉发烫,豆子凛然不惧,赴汤蹈火,坦然入锅。
一堆炎炎的柴火,一口厚重的铁锅,一张翻飞的铁铲,沙裹着豆,豆依着沙,在朦胧的烟气、水汽中,“唰,唰,唰”在锅的上空,倾泻成一挂黄亮的瀑布,飞珠溅玉。抬高,跌落,旋转,飘浮。似海豚入水,若鱼跃龙门。沙与豆一对可人的“黄粉”知己,舞出多彩多姿的华尔兹,跳出美轮美此奂的丰收曲。此刻,父亲嘴角上翘,仿若绽放的豆花。
香气越来越浓,火苗渐渐萎靡。我们眨巴着焦渴的眼珠,黑红的脸上充满着期待。
终于,浴火重生的湿豆炒熟了。沙与豆,倒入筛中,画圆筛查,沙子温顺逃离,豆子清爽干净,膨胀发亮。我们抓起入嘴,挨牙即碎,酥脆甜美。
父亲高兴的问“好吃不?”
连答“好咬,好吃!”
又说:“好东西是要经历磨难的,人也一样,要经受住考验。”寒冬腊月,入口的豆子,涌动着温暖的河流,字字珠玑,浸润心田,彷佛春天就站在眼前……
黄豆金贵,炒制有方,食不尽兴。
忽一年,咬灾日将近,街头响起“嘭!嘭!”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爆米花喽,开花喧腾的爆米花,两毛钱爆一缸”的吆喝声。观望,黑色的爆米机,挺着大肚皮,下面压着红色的炭火。黑不溜秋的机器,居然有如此魔力,一茶缸玉米,瞬间就可变出一簸箕白哗哗的玉米花,并且体积膨大,酥脆好吃。
于是,纷纷端出玉米,排队等候。玉米粒,倒入爆米机的斗中,炉灶吐着火星,爆米师傅握着手柄,不停转动。只消一会儿,就听高喊,“快躲开,出锅呀!”一群孩子,捂着耳朵,跑着躲远,眼睛却盯着机器。“嘭”的一声,一股青烟缠绕着青气快速弥漫,玉米粒变成了玉米花,仿若秋日盛开的白菊,喷入黑色的笼子。但也有调皮的爆米花,逃离束缚,跌落地面。躲远的孩子,“嘭”声刚停,就个个百米冲刺,蜂拥而上,你推我挤,拣起,塞入嘴里……
一弯新月已然升起,银钉缀满夜幕,爆豆机炉火纯青,爆米花欢声雀跃……回荡在冬夜的时空里。
口袋里,装满了咬灾的豆子,上学的路上,一群孩子,比赛着,炫耀着,攀比着,分享着。真的,老旧的时光里,豆香缠绕的腊月初一,是贫瘠生活里最曼妙的时刻。
悠悠岁月,那些年,那些腊月初一,难忘一个个咬灾的日子。
岁月悠悠,“砰嘭”的爆米花声一次次响起。传承,发展,创新。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爆炒内容更为丰富,舌尖美味更为丰盈。尽管无需动手,即可买到各种美味炒品,但我依然遵循传统。尽管“咬灾日”有风情万种,我依然情有独钟,一定自己动手干炒黄豆。
“咬灾日”火光中父亲的笑容,已成为时间的过往,“咬灾日”父亲暖暖的教诲依然回响。但愿家乡“咬灾日”的习俗不要消亡,因为它凝结了先辈们善良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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