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过节,母亲是不会忘记祭神这道环节的。在母亲心中,这道环节比任何事都重要。看得出母亲对神是虔诚的。
一条熟白肉,一只鸡,三碗米饭,一壶白酒。这些是母亲祭神的祭品。
母亲要祭的神有:地龙神、床头婆、土地公。这些是家神,母亲祭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那些话像经她妥贴处理过才吐出来,不轻不重,在她规定的范畴内,仿佛只有神方可听得见。
小时候,我会蹲在母亲一旁,偷听她给神说了什么。母亲的心愿,不想让我听见,怕神不纳接,不显灵了,脸故作愠色,驱我走。我不甘离去,又在距她一二米远处的地方偷听。母亲蹲在祭品前,忽略我的存在,一边烧着香和蜡烛,一边把心愿交予神。神都是沉默的,它们居住在信徒心中,只要坚信,神就能听到这些平民的愿望。母亲是要把一家人的希望都托付予神。她从父亲的生计、再到子女的学业健康……事无巨细,惟一把自己撇开。仿佛只要神能实现她所求,她便无所求了。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一直不相信母亲这一套,仅仅是因为风俗习惯,便默认与一尊没有形状的神交接——我给它上香,朝它鞠躬礼拜。那不过是一张画像,有喜庆的色彩和文字,它大于绿、远离灰暗,这种金与红,直抵人心。我们期盼日子能过成红红火火、欢腾无比的样子,所以一直都用吉利的方式、吉利的语话来憧憬我们的未来。
母亲真的很古板,她和那些对着一个生日蛋糕许愿的人的心截然不同。她像祈盼已久,只为等这道环节的到来,她把熊熊的希望,全盘押在一个“无所不能”的神身上:从杀鸡、煮肉、盛饭、倒酒、拿香烛,她的脸色都是神圣的。
我馋嘴,想去扒一口她要祭神的肉吃,被她发现,会怒叱我:神的食物,你先吃,那是对神的不敬!
我说她迷信,神根本不存在。她说我孩子不懂就不要乱说话,神会听到的。她的脸色有些慌张,支我去拿东西……
我的母亲一贯如此,杀鸡的时候,不许我在旁说可怜。可能因为她知道自己在杀生,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她不许我加深她的罪恶。她骂我,很轻地怒叱,我就笑,笑她这般较真。想起来母亲的确活得太较真了,每件事都要争个明白、弄个清楚,眼里一粒沙子都容不得。若是谁在背地里说了她,她一刻也呆不住,要去找人评理。为这些,母亲不少落人话柄。我不喜欢她的冲动,她应该有坚忍。至少神没有告诉她这些。她只是怀着一颗诚心,去与神对话,渴望神能怜悯她的处境与心情。
母亲没有知己,朋友只有邻居或同村的妇人。这些人闲起来就围在一起唠嗑,一忙起来就各顾各。乡村的日子都是苦的、寂寞的,尤其父亲和我们都离开她,她早年刚烈的性子已经被磨得没有了棱角,喜欢安静、不惹事非,独守几分薄田和一间缺少人气的房子。我便想到那些留守儿童的忧伤,一味地盼盼盼、等等等,把每个落日都盼成朝阳的样子,把每个朝阳又等成落日的样子,熬疼多少忧伤,却没有等到长久的陪伴。
只有神,给了母亲最安心的慰藉。神帮她完成了心愿,让她所爱的人每个节日或年关都平安归至,一颗倒挂的心终于可以落到了地面。所以,母亲对祭神的虔诚一点都不敢含糊。她祭的神是有顺序的,先从地龙神位开始,祭完,换新祭品,祭门前的土地公,完毕,再换祭品,然后去祭床头婆。床头婆是女性,不会喝酒,故不会用酒祭。我不清楚母亲对这些神祭拜时分别说了什么,但敢肯定是些美好的愿望。她会区分那路神管那路事。她对我说过床头婆管的是妇女、孩子的健康。我相信母亲所说,正如我相信她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这些神都是她安心的寄托,无声无息,又永远都在。
这些家神,力量有限,母亲心绪不宁时,或因连年的贫苦,祈望会转交给外神。找一座庙宇,烧香拜佛,再求一支富贵平安签,多花些钱财她是可以接受的。母亲告诉我这些,我并不理解她,觉得她愚昧无知。而母亲面对一支下下签,曾有过多少的提心吊胆,却不敢向我们道出。我有时出言不逊,有点幸灾乐祸的歹毒:自作自受。母亲这时只有一声叹息压在心头,忧伤的神色是那么脆弱,仿佛不经碰,一碰即碎。
她的话经常是不被尊重的,这些已经有了翅膀的孩子,想飞去哪就飞,不会想带她一起飞。她多像一个累赘呀,没文化,又衰老了,观念陈旧得只会相信一具抽象的神,也不敢奢求,她知道有些要求注定落空。我在不理解她的同时,又渴望她理解我。那时我正在与朋友吃香喝辣的时段,她说她没做晚餐,希望接她与父亲出来共度晚餐。这些朋友她根本不认识,或说我根本没打算让她来认识这些朋友,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把双亲冷落了。我是怕朋友尴尬,多了两个不相识的人,饭局的气氛肯定不同了。母亲生气地挂了电话。我是那么不在意她的伤心,又欢欢喜喜与朋友聊天喝酒。
母亲在我面前,第一次这么任性。她一早已知我在这个时候回到家乡了,而我迟迟未归。我在高空中落地,换程转车,第一时间只顾着与朋友相聚,而不是与她……她是有足够的理由任性一把的。但她没有在我面前哭闹流泪,她只是把自己的兴高彩烈瞬间降成了冰,酸溜溜的,又不敢声张。我不会去哄她,她生气,我只有责怪。我们是她的孩子,她就应该以母亲的胸怀去包容我们,而不是指责。在小的时候,她指责我们太多,我们在成年后学会去原谅、理解她所有的无奈之举。我们也有无奈之举,而且与她的相聚那么容易可得,不像朋友,难得约见一次,她就不理解了。
我生怕背着“不孝”这个罪名,故而把她的“罪状”混杂概念。她生气是有底气的,在一千多公里的路上,她有多少的担心牵挂,恨不得一刻钟一个电话问我到了哪。又是盼啊等啊,却等来我的轻视,她肯定不会在乎这顿饭是否有海鲜或野味、也不会在乎是否招我这些朋友待见,她只有一个愿望:要见我。我找来一堆借口来搪塞她的要求,她根本没有分量来要挟我遵循她的意愿。所以她生气了,气鼓鼓挂了我的电话。但没多久气消后又打电话问我何时回家,她何足这样没有“尊严”地“乞求”我?她的生气没引起我的重视,她应该看到自己的“无理”,她祈盼已久的心不能因自己的无理又落空。毕竟我与她相处的时间无多,我的翅膀是无法为她停下来,她是知道的。
回到家,她忙前忙后为我烧饭,想尽法子烧我喜爱吃的食物。自从我迈出社会后,她从不舍得让我下厨为她烧一顿。她的疼爱,没想得到相应的回报,但又想让我知道她的爱,无私又平凡。她的手脚,还是那么勤快,家里的一切打理得整整有条,柴草备足,粮食不缺,家里有她,是不用愁的。她的心愿真的很低,只求与我们相聚几天,给我们弄好吃的食物,聊几句家常,这样就知足了。而我们,何曾理解过她卑微的愿望?
我是知道的,母亲这个角色一当,几乎活得没有了自己。她无法出走,更不会出逃,眼巴巴守着村庄,守着空巢,守着心愿。这个心愿,我知,神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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