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时寄身的这个地方,人们叫它天河。
一年前初到广州,我曾经长久地俯看着天桥下车流蠕动的场景,万千灯光,闪烁相逐,耀眼处如同星光倾泻,一片辉煌。
这确乎是神话中天河的景象了。那一刻,我和许多来到这座城市的年轻人一样,渴望能在不远的将来,汇入这壮丽的河流中,哪怕只是其中一朵微小的浪花。
一年后,在离天桥不远的街面上,当我再望着前方依旧繁华的街灯车影时,心里却徒生一阵悲凉:到底只是一个看客罢了,这天河,热闹的,只是他们而已。我只是众多沙丁鱼中的小小一尾,浅游于巨流河的某一支流罢了。
在人海艰难的游溯中,我一再遭遇了那些非主流的表情,那目光中弥散的悲凉和聚合的痛苦:地铁口旁的乞讨者正唱着飘渺的流浪歌;街边医院的门口,几名身陷医患纠纷的病人家属,拉开了冰冷的求助横幅,它颜色苍白,如同一层静静展开的裹尸布——而到了夜间,霓虹闪闪,啤酒浑浊,熏天的烧烤味道里,杂糅着年轻女子身上好闻的香水的气息,这光影声色的奏歌,早已将白天发生的幸与不幸,彻底遗忘了吧?
但我相信,总有一些人和事,见那么一次,听那么一回,就再也难以释怀了。
比如,在这街上不期相遇的某个女孩。
黑夜里,我们沉默着相对,我甚至能听到她小兽般轻声喘息的美好声音。良久,她告诉我她是湘西人。我笑着说,湘西我知道,沈从文的边城沱江的流水还有山歌呀。她却一脸茫然地说,我才十七岁,你说的那些,我听不懂。
我一时语塞。但我真的无法理解,这个十七岁的湘西少女为什么要从边城来到广州,这个叫做天河的地方,仅仅是为了生计么?我更难想象,从事服务行业的她,每天该怎样强拧起机械刻板的微笑,去迎接来往的各色客人,面对那随时都可能投来的猥琐目光的打量。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坐着和她闲聊,都是一种对纯洁的侵犯——我凭什么打探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心事,难道仅仅为了满足自己对湘西女子好奇的想象?
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是在这天河,我有机会接触了更多来自湘西的女子。她们面容姣好,谈吐风趣,有着清脆如铃的声音,却频频出落于灯红酒绿之处。我一再想把她们的形象和沈从文小说里的湘西女子联系起来,然而我不能,在翠翠、潇潇和她们之间的对比,常使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另一个湘西女孩突然对我说,广州这个地方,房价太贵了,等攒了钱,还是回老家吧,那儿还有梯田和腊肉,盖了房,还能看看不远的雪峰山。她说她住在番禺,周末时候常有城里的老板开车去那里,过上一两天所谓的乡村生活,她觉得那样的日子很无聊。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是整个天河一夜中最繁华热闹的时候,也是她们这家店生意最好的黄金时刻。我在一片忙碌的氛围中和她告别,当然,我并没有告诉她,身处闹市,我其实和她一样,内心也充满了无聊的挣扎,也想象着能从繁华的天河回到那安静祥和的南方。
那是夏夜,我独自在这热闹的夜市中游荡,凌晨时分,喧嚣的街道突然间安静下来,除了零散食客的笑声,就只剩一阵女子刺耳的高跟鞋声,空空回荡。人流消散,商场歇业,而这一切的一切,几乎就发生在一刻钟之内。
我茫然地立于街头,脚下一阵滑腻,这是长久烧烤残留在地面的厚厚油污。黑色污渍累积处,铺满垃圾一地,黄色果皮腐烂于一片暧昧闪烁的街灯下。
有一瞬间,有夏夜凉风吹过,我有种被掏空的虚无,突然想起《桃花扇》中《哀江南》的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那一刻,我多么想迎风流泪,纵情吟唱,在这天河的灯影里,在他们所说的安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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