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一湖冰冷的冬水,我没有选择。
天刚亮,风起劲地刮着,将一种刺骨的冷从天边带来,直沁入人的心底。湖边高大的桉树上,有黄叶支持不住了,无奈地飘落下来,或停在堤岸上,或飘进湖水里。看着堤上铺着的树叶,我后悔没有将铁钎带来了。其实,后悔没有带来铁钎那是为自己可以在岸上多待一会儿找的借口。这会儿,我必须将裤腿儿高高地绾起,小心地下到水里去。只有双腿泡在水里,才能就着岸边那块平整的石头,洗净背来的衣服。
要是在夏天,水再深也不是问题,泡在水里应该是一种享受,可现在是冬天,水田边上都结起了一层薄冰,经常都有同学提着用稻草拴起的冰块到学校里来玩儿。那时的冬季,似乎比现在寒冷得多。
清晨,母亲的那声叹息将我从梦中唤起时,外面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霭。天还很黑,远处隐隐传来公鸡的啼声。设在阶沿上的风箱灶已经点燃了,随着风箱有节奏的“吧嗒”声,灶里吐出了火苗,急切地期待着铁锅里唱起深情的歌来。
冬季是难熬的。供应的煤太少,不能生烧煤球的炉子,只能用省煤的风箱灶。母亲的手有严重的风湿,拉动风箱时,从并不密闭的箱体中窜出的风,刀子似地刺着她的手,如果没有人换下她去拉风箱,等饭煮熟,她的手就僵得动不了了,非得用另外一只手来将指头一一分开才行。
两个姐姐在学校驻读,只在周六才回家。周日早上是她们补觉的时间。母亲的那声叹息,显然不是针对她们,而是针对我的,自然只能由我来接着。于是,赶紧地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穿好衣服接替起母亲,拉起了风箱,也拉开了一天的忙碌。
风箱是廉价的,拉杆与箱门结合得不严,朝前拉时,总有一股风从里面往外钻,冰冷的风刺在手上,且总是吹着固定的部位,那滋味的确不好受。
将手朝外衣的袖子里使劲缩着,躲避着那股邪风,风却无孔不入。锅里的水还没有开,手已经冻得冰冷。灶垒在室外,拉风箱的人就坐在门口,室外的冷气毫不留情地打敞开的门中涌进来,坐不多久,浑身上下就冷透了。锅里开始冒热气了,母亲将米下到锅中。这个时候,需要大火的配合,于是,我的风箱也拉得更勤了。天色渐明,外面有鸟儿的鸣声传来,我喂养的那只八哥已经挂在了外面的一棵桉树上了,这会儿也从睡梦中醒来了,发出一阵悦耳的鸣声。
今天,我还有一件大事要做,那就是将一背兜衣服背到莲花池去洗。整个宿舍只有两个水龙头,且开放的时间只限于早中晚三次。水需要花钱去买,在家里洗衣服就得用大量的水,这是不现实的。你得将衣服背到小河边或那个叫莲花池的人工湖边去洗。
母亲的手不能拉风箱,自然也不能用冷水洗衣服。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的姐姐们,都会换下穿了一周的衣服,这样,全家人换下的各式衣服,就得装满一个竹子编的背兜。
女孩子并不适合在冬天里泡在冷水中洗衣服。除了不能让有心脏病的大姐去洗之外,也不能让二姐去。因为生下她之后,母亲就得了重病,一直没有奶水。是奶奶用红薯和小米粥将她喂养大的。在母亲的心里,一直都有一种亏欠了她的情结,她就是害一下懒也是可以原谅的。
来不及等着吃早饭,我得早点去,去晚了就找不到好洗的地方。将里面的衬裤脱了下来,只穿着一条单裤。在莲花池洗衣服,两腿都得要泡在水里,穿了衬裤不方便。在母亲关切的目光注视下,我将背兜背了起来,一头扎进了牛奶般的白雾中。
天冷得畅快,冰冷的风吹拂着脸颊,又从脖子处朝下行,与我争夺着那点可怜的热量。我家所在的大院地处郊区,从大院到莲花池有近千米的距离。没有路灯,小道只现出灰白的影子,四周的一切都在晨雾中朦胧着。
一路都有小鸟作伴,它们或在树上啼着,或在路旁跳跃着寻找吃食。见我走近,有些不情愿地飞上一段,又在前面等着我到来。
莲花池是一个面积达很大的人工湖,虽说没有莲花,与名字不相符,但里面却养着许多的鱼。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渔场的人架着小船,带着鱼鹰出来,捕上一些,供应给特定的客户。有的时候,那些工人也带着水獭出来捕鱼,这就更吸引人的眼球了。如果捕鱼时,恰好我在莲池捡树叶,就会站在岸上看一会儿,一饱眼福。可是这会儿天色还早,不会有人来捕鱼的。就算是有人捕鱼,也容不得我多看,我得要和那背兜脏衣物较劲。
天色尚早,我常去洗衣的那块石头静静地等候着,赶紧将背兜放下,把裤腿卷到大腿处,用手试了试水温,一咬牙,就慢慢地踩了下去,直到站在了水深处那块长方形的石头为止,然后又是另一条腿来重复这个动作。
一种刺痛从水下传了上来,沿着赤裸的双腿迅速地掠过全身,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身体立即用肌肉收缩的方式来对抗这种意外的寒冷,颤抖在所难免。双腿的感觉最明显,那是一种深入了骨髓里的冷痛。
既然躲不过冰水的侵袭,就只有尽快适应它。我知道,只要挺过最初的二十来分钟,那种刺骨的感觉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种湿热的体验。这种情况可以持续两个小时左右。到那时,我的衣服也可以洗完了。于是,赶紧动手,将衣服先在水里搓洗一遍,就在石头上打起了肥皂来。
那时,在莲花池洗衣服的人很多,但一早就去的洗却很少。我经常会遇上一个个子不高的阿姨。今天我刚下到水里,又见她来了。朝着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或许是那时的我太过瘦小,引起了她的恻隐之心,洗着洗着,她就问我道:“你家里就没有其他人了么?”
“有呀,一大家子呢。”
“那你是老大?”
“不是,老三。”
“那就不对了。为啥大的不来洗呢?”
“大的是两个姐姐。”
“那就更不对了。怎么姐姐不洗让弟弟来呢?”
“大姐有病呀,心脏病。”
“哦,难道二姐也有病?”
我无言以对,只能笑笑,专心洗起衣服来。
那阿姨却还在我身边唠叨着,诉说着她的不幸:一儿一女一个比一个懒,没有人来帮一下她。但接下来却又说:“我才舍不得让他们来这里泡冷水呢。嫩骨头嫩肉的,要泡出病来。”
我只是洗着,听着。
当太阳升起来,把金箭般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时,我终于完成了这周的必修课,接下来,该去完成另外一项工作,那就是寻找发火的树叶。从家里走之前,我就看了看放在灶后的那个包装箱,里面的桉树叶已经不多了。
听人说,泡在冰水中是会落下风湿病根儿的。但我别无选择。既然无法让母亲去承担这种工作,也不想和驻校的姐姐们计较,就只有自己承担起来。这也是我,一个小男子汉的责任。
不幸的是,这种说法在几十年后居然成了现实。当疼痛成了一种常态,成了一种习惯时,我总是会想起童年和少年时代所发生的事情。它时时提醒着我,那个时候一个简单的洗衣,都是那么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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