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多年,我一直在这条路上独行,每天都听到不一样的风声和水声。我所说的独行是指我从来不约同伴。熟悉的,陌生的,那些面孔像风中的香樟树叶子一样,或者飘向西,或者飘向东。
因为早就打算好了坚持独行,所以,一直都不在意来去飘忽的那些面孔。路上的地砖,却是一年比一年光洁了。香樟树的叶子像胭脂一样醉红的时候就会飘零,数量却很少,落在光洁的地砖上总显得十分珍奇。醉红的叶子也有被人捡拾在手反复赏玩的,也有未被捡拾起来而被人打扫了的,或者,还有一些随风落入江水之中。
这是秋天里发生的事情。
无数次中的又一次,又这样在滨河路上独行了,听见哗然的水声和轻悄的风声。离江水很近,却不想知道水是什么颜色的,也不想知道风中是否还有浮尘。地砖是方形的,颜色和图案是简单重复的,铺在地上就构成连续的反复,被编排成更大的图案,我可以猜想那些图案在我后来无听无视的缓缓独行中以同样的速度反向前进,并且它们一定走过了与我的独行一样遥远的路程。
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一般,惊愕地抬起头四下里张望,天上,下弦月弯得优美,亮得惊人。
然后,脚下的路忽然变得黯淡了,猛然点亮的是玉兰花一样雅致的景观灯和古老的幌子一样灿黄的街灯,灯光一亮,下弦月就黯淡下去,并且是黯然失色,远远地躲在天边像怨妇一样伤心。突然觉得,砖铺的地面好像是今生,飘渺的下弦月好像是来世。
玉兰花一样的景观灯亮得惊人,江水里有海市蜃楼一样怪诞、飘忽的风景。风停了,路面渐渐显得实在而坚硬,也显得妥帖而稳重。香樟树叶很浓密,醉红的香樟树叶本就不是很多,在灯光底下更看不分明,落在路上的,也在灯光中与尘土之色相混合。路灯照得最亮的当然是路,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也是路,被树冠掩藏起来的路。在灯光和树影联手圈定的暗淡的地方,常常停泊着成双成对的人影,只需看看它们身子的剪影无需验证就知道他们面对着大江或者背对着大江,隐藏在浓重的树影之中,他们一定想着海市蜃楼一样美好又飘渺的事情,他们在力争抓牢海市蜃楼一样稍纵即逝的幸福与感动。另外,路上还有许多的行人,有些人不在乎自己行走在灯光底下还是在树影之中,只是按照自己需要的步幅专心前行。有些人则要挑拣灯光通明的路面,有些人却要选择树影遮掩的路面。这样,就正好构成三种具有代表性的俗世众生:无所谓的、随遇而安的;高调的、张扬的、向往光明向往平安向往没有挫折的;谨小慎微的、胆小怕事的、没有安全感的、时时处处都不忘记保护自己的、没有丝毫竞争力的。自由行进在浓重的树影之中,看对面来人,神态各异、行姿不同,有人煞有介事,有人顾影自怜,有人像猎犬一样不停地向四周窥视,有人专看树影里的鬼魂一样的行人——阴间和阳世难道就是这样的吗?鬼魂可以看见活着的人,而活着的人看不见鬼魂?
难怪,有人总喜欢躲在各种“阴影”里,原来他们只想看清别人而不想让别人看清自己,他们只想看别人的表演,自己只需用用心思,瞅准机会从毫不知情的“演员”身上弄些好处,比狐狸更狡猾,比狼更狠毒。别人劳累的是身体,他们劳累的是心,但别人劳累的可能只是四肢,平静的是内心,这些人躁动的是内心,无所作为的正好是四肢。
风再吹来。
再次抬头,亮得惊人的下弦月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是蒙蔽于心怀恶意的秋日高云,还是流荡到了大山的背面,总之什么也没有了,不久前还疏朗和蔼的下弦月照亮的天空,现在变得漆黑一片。这样一来,地面上的灯光就开始大放光彩了。浏览了一遍城市灯火,再念念不忘地看看天上,天上的光景更加看不分明。亮得惊人的下弦月已经无影无踪了,又怎能得见摄人魂魄的星子呢?再说,星子实在太遥远了,太小巧了,小巧得仿佛禁不住渐凉的秋风,禁不住携着冷雨的流云。情绪饱满的风吹得极有精神,它们顺着江流的方向吹该有多好,可以推着江流轻松前行,却不是,它们是逆着江流的方向往上吹的,它们也众志成城地推着我轻松前行,它们齐心协力地推着我让我想念小巧别致的星子,那些星子像含苞欲放的茉莉花;它们也让我想念新鲜洁净的下弦月,下弦月亮得惊人,可惜看不到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但谁都知道它当前还不至于不在天上。也没关系,我却记得新月如眉,如俊俏的眼睛,是天真地微笑着的眼睛,都久违了。江流东去,行色匆匆,晚风激越,如凯旋的军阵。
夜色越深,景观灯和路灯就显得更亮,也许它们利用自己精心设计好的阴谋成功地驱逐了古朴典雅的下弦月,而让乌合起来的虚妄的光影的观念占了上风,它们才在欢乐祥和的夜间暴殄天物。“既沾既足,生我百谷”,现在正是丰衣足食的时候,这些又疯狂又狠毒又贪婪的灯光就仗着它们搅起来的万丈红尘劫掠属于整个秋日夜空的财富:夜空迷蒙,星月全无。
江水中的海市蜃楼的景象好像被投进了烧着熊熊大火的炉中,在它们被熔化的那一刻,颤抖着,眼看着失去颜色,眼看着失去形状。江面仿佛是时空开了一道裂缝,喧嚷的白天从里面钻出来,没有完全熄灭的过往从里面钻出来,却是闪烁而过的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
尽量走在路灯的光芒照不到的地方,看对面走来的行人被照得眉目分明,他们也在努力辨认树影中的我和其他行人。他们肯定看不清我们,他们应该只能看到我们的身体的剪影,因为滨河路的外侧是大江,大江的对岸是灯火通明的江南公园。但是,我和树影中的人却能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虽然那些人都是行色匆匆。
独行在这条熙熙攘攘的滨河路上最大的好处是可以经常鉴赏宁静的黄昏。黄昏过去之后,到了晚间,又可以占据最大面积的树影,完全可以让人身心潜隐的树影,还可以在树影中看匆匆而行的人,看他们或者煞有其事地快步奔走,或者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信步前行。一个告别了青春岁月的人需要安静,需要在做看客的同时,在内心与世界展开一场无声无息的激烈的竞争。还可以看心怀快乐的孩子们追逐、打闹、狂奔,还可以看窈窕的女人被回头率层层围困,于是,那些女人在自豪的同时对某些怀着恶意的事情根本毫不知情:她们自以为是高傲的孔雀,但是男人们的性幻想已经拔光了她们全部的“羽翎”、剥了她们的“毛皮”,并把她们全部肢解、重新组装成了理想的标本。
当然,在这样自由隐藏的滨河路上,如果某一天散步来得过早一些,天还未黑,那就可以看“暮从碧山下”,也可以看“半江瑟瑟半江红”,看“雨如白絮纺成缕,雾似纱帷悬于门”,可以看“露似珍珠月似钩”,可以看夜色浓重,并且是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无心无念地走着,飘然而至又俶尔远逝的种种念想都随风远行。
真幸运,自己还算活得健康,也活得平安,所以,从每天黄昏到夜幕降临,这样风雨无阻的漫步独行,其实在内心里也有所祝愿,其实也有所期待,祝愿到激动得热泪盈眶,期待有一个人在这条路上和自己偶然相逢,寒暄,然后,自己首先想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其实,离开故乡,总有一定的理由,对必须离开故乡的人来说,故乡总像初月一样的苍白,也如初月一样的冷清。无论远近,都是离开,故乡之外的天空更宽广一些,故乡,却更温暖一些。离开故乡是为了完成未知的人生体验,是为了看到更多更美的风景。于是,归乡的行程,永远停留在计划之中,关于故乡的情愫总是偶然来临之后荡漾在这样的独行之中。
行道树木在几年来也变幻换了几种面目,从青杨,到雪松,再到现在的香樟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被砍斫、被铲除,然后载上别的树木——这都是以后才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了,因为这样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因为对滨河路上栽什么树木持有话语权的人所好不尽相同。而当下,路边还是挺拔丰茂的香樟树。如今,香樟树的叶子,有些已如枫叶一般通红,只是,发红的叶子太少太少,远远没有红叶铺地的浪漫效应。江水由黄而绿,由绿而蓝,终于像秋日里晴朗的夜空一样纯净、深沉。再次看到江水和香樟树的时候,已是秋天的又一个黄昏,栏杆整齐,地砖光洁,地砖铺就的图案和我呼应一般向后退去。如果一切正常。明天这个时候,应该还是这样的人,还是这样的大江,还是江面上海市蜃楼一样奇幻的景致,还是行走在树影底下观赏别人,还是别人怀着戒心对隐藏在树影中的人闪动着严密监视也严密提防的眼睛。明处对暗处很难知情,暗处对明处了然于心,世上的许多事情,何尝又不是这样的呢?如果明天真的一切正常,今天产生的悠闲与快乐一定令人怀想。
踽踽独行是为了忘却该忘却的,也是为了牢记该牢记的。每天走完这一段已经走了多年的路,身体虽然有些累了,心里却没有丝毫陈旧的感觉,所以心里也就变得更加踏实和充盈。开始这样行走以后,对夜里的睡眠特别热衷,也睡得很好。当从熟睡中醒来,希望一切都焕然一新,虽然事实上一切并非都是焕然一新,虽然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并非一直都怀有必须焕然一新的奢求。
离乡的时候成群结队,行走的时候结队成群。离乡久了,走得久了,发现自己已经是真正孤独的时候,才知道有一些事情真的晚了,另一些事情,还有可能。终于看清,在无边无际的纷扰中,唯有独行,心灵才真正能够获得宁静,思考才能透明、通灵,由之而来的真正的快乐才能完全拥抱自己的灵魂。
多年了,这样孤独地思考孤独地行走,一切都完好,一切都平安,既没有因为过分占有而丢失什么,也没有因为匮乏不足而突然觉得多负担了什么,自己走过的生命历程真是太平安乐,真的应该向命运感恩,真的应该知足而乐了。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水应该蓝了,香樟树的叶子是真真确确有醉红色的了。地砖被鞋底磨得更光洁了。我和秋天,我和秋天的夜色,又这样相逢且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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