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要从二爷的死说起。
是二爷的死,让包括我在内的众多同一血脉的人,聚到了一起。
那个夏天的一个夜晚,星河灿烂。火车在铁轨上长啸。呼呼的风吹过来,吹出了我记忆的涟漪。
但对我来说,二爷是个陌生人。我只晓得他曾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家庭的孩子,上过几年学,后来解放了还当上了村支书。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不知怎的,思绪不再停留在这张苍老的脸上,而是飞到了儿时住过几年的宅子里。在那里,我曾有一个园子,园子里种着属于我的草莓和鲜花,还有几棵桃树和梨树。园子是由篱笆围着的。在园子的角落里,还生长着苜蓿和其它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后来,我来到了城市里,那个小小的园子也卖给了别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种有鲜花和草莓的园子,被父母以一个极低的价钱卖给了邻居,而所得的钱还不足以买一张火车票。
也许我那园子会被它的新主人种上美丽的薰衣草,或许是种上几竿修长的瘦竹。它在我的梦里出现了千次万次,如今,我又有机会见它一面了。
火车在满天星斗的注视下前进。窗外这片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我找不出半点灯火,只有几个电线杆在铁轨两旁鬼魅似地飞一般向后奔去。
(二)
大约过了六个小时,家乡的炊烟出现在我的眼前。
依旧是十几年前的白墙黑瓦,依旧是十几年前的泥泞小路。这里仿佛定格的画面,而只有人事代谢,显出岁月悠悠。
这一天,晴空万里,艳阳如火。
我在离二爷家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一大群人沉默着等待着什么。
在二爷家的场院里,堆满了各式各样五百多架花圈。在后屋不远处的318国道,停满了几十辆公检法的专用车,还有一些村里人根本不曾听过的丰田、宝马……
二爷的儿子们,有在公安局当局长的,有在地方政府当镇长的。丧事办得这么热闹,也不足为奇。
我跪在他的灵柩前,磕头,烧香。之后,就有下一个人来重复同样的动作,一个接着一个。与我同时到达的一些人中,有几个比我小的孩子,他们在磕头烧香之后,都不约而同地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迷惑了,为什么要烧香磕头呢?因为这是传统,是不可改变的东西吗?
一旁的几个老太太却还在教孙子辈的孩子们如何磕好头,如何烧好香。那架势,颇为严肃。
这样的传统已经流传了千百年。新一代人已经要将之淡忘时,老一代人却拼命地想保留它。难道这样的传统要像这村子一样,一成不变,成为子孙后代的枷锁吗?
(三)
原本以为来了上百号人,住的问题会难以解决,但我估计错了,一部分人(尤其是开着车来的)在送完花圈喝几口酒之后,就匆匆离去,再加上各家都有不少空闲已久的房间,住宿也不算什么问题。
窗外,蟋蟀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吟唱。
就着这蟋蟀的吟唱和皎洁的月光,几位阿婆便坐在门前的路上聊了起来,什么王家的儿子大功了啊,什么张家的媳妇被车撞了啊,什么老焦在矿难中死了,他的老婆拿了二十万啊,无所不谈,后来又来了几个老头,说起了谁家孩子考了什么学校啊,什么教育收费太高了啊,什么哪家上一回医院用了几千块啊,又是东南西北扯了个遍。
曾经,我在异乡无数次地听过这蟋蟀的声音,如今我在相似的夜里,听着这些老人们说着家长里短,不由得疑惑了起来,我梦里出现了千万次的家乡,真的是这里吗?
(四)
我睡在二爷家的客房里,这里离灵堂比较远。天空中,突然闪现出一颗极为明亮的星星,也许,这颗星是代表二爷,注视着这里的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要失望了——白天这里热闹的场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死水一般的沉寂。
在梦里,我在奔跑,在无边无际的田野上欢笑。周围是一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火焰一般仿佛燃烧着大地。阳光,轻风,欢笑,在空气中,渐渐飞扬起来……
(五)
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再见到我的园子时,失落的心情。那里分明只剩下葳蕤的杂草还“怒发冲冠”地骄傲挺立,昨夜的梦,以及曾经的梦,却似玻璃一般,被我的所见击碎:桃树被砍了,篱笆上多了几个“狗洞”,那些曾经有草莓和鲜花的土壤里,就只剩下蒿草了。
我听说,原来的邻居也搬到了城市里去了,大约是在搞个体食品批发。他们把这园子卖给了一对姓袁的兄弟,而这兄弟俩也只是闲时在家休息,忙时出外打工,自然是没有什么功夫来摆弄什么花花草草的。
我那园子,就这么被废弃了,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只有不远处树上的几只麻雀,还似曾相识。
(六)
在城市,时间被压缩的很短,人们在用秒来计算时间。而在这里,人们是在用小时和天来计算时间。有时候明明只是上午八九点,却感觉像下午两点。
我随身带着梭罗的《瓦尔登湖》。只为了打发被无限拉长时间。我难以想像梭罗一个人在森林里居住时的样子。我不相信我自己可以在这里住很长时间。尽管这里有时候会很热闹,但我更多看到的是死寂,宛如凡高的《有乌鸦的麦田》里所描绘的那样。在这里,我很看到几个年轻人,甚至于二十岁左右的人竟然屈指可数,而一多半中年人只是因为二爷的缘故才回来的。梭罗在书里说的那种劳动的充实与活力,在这里根本就看不到。田野里的庄稼在慢腾腾地生长,而老人们则常常向远方凝望。
(七)
偶尔听乡亲们说二爷当村支书的年代,那时候开始每个人都劲头十足,刚刚改革开放的中国农村自然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开始改革开放的地方只有城市,在那些大城市,纸醉金迷和灯红酒绿早已是常态,而这,又吸引着更多的农村里的年轻人。他们渴望富足,渴望着被尊重,渴望着这样的生活,于是他们奋不顾身地纵身跳入城市的海洋,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引用庄子的“大智若愚”时,用一个十分精辟的例子来说明:一个爱尔兰人来到美国,想过富足的生活,想喝上咖啡。他的花销更多,于是他不得不更加努力地工作来赚取更多的钱投入到自己的花销上,他花费了大量的力气,却也只是解决了温饱问题,他的生活质量并没有得到提高。如此,他的生活从原本的无忧无虑变成了一个时时鞭打他努力赚钱的鞭子。
生活中,这样的人还少吗?这样的道理,很多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去避免它。莫非大智真的若愚?我回答不出来。
(八)
二爷的骨灰,现在放在一个价值不斐的盒子里。他是上午被运送到火葬场里的。古人常说人死了不过是一掊黄土,如今人死了不过是一盒子灰。无论一个人是伟大还是渺小,他终是逃脱不了这命运的,不同的只不过是装骨灰的盒子。
(九)
二爷的丧事基本上已经办完了,我也坐上了返回的火车。此时,残阳如血,暮色四合。我突然想起了沈从文以及他笔下的湘西农村。在《边城》里有渗透出的一种浑然大气的庄严,回荡在每个读过这本书的人心中。我会看到翠翠和傩送的爱情悲剧时伤心,但我更多地是能够在书中找到对乡村的希望,一种朝阳般平淡而不失绚丽的美,一个可以为我提供梦想的土壤的虚拟空间。但在生活中,这样的空间消失了,一同消失的,不仅仅是我那面目全非的园子……
我在夕阳的照耀下睡着了,只感觉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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