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总少不了纳凉、散步的休闲运动。杨柳也爱这时光、这主题,于小区内慢步。行至绿化带时,一阵花香轻盈盈飘过来,味浓而厚,直沁入心脾。香型中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吸引着杨柳停下脚步。细看那花,并不艳丽,小朵小朵地簇拥着,淡黄色的花瓣散发着香气,如星夜般耐人寻味。哦,夜来香——原来是,杨柳恍然。
那年初夏,举家南迁,说是举家,也就只有杨柳和父亲。一辆大卡车,载着书和一些常用被褥、衣裳,载着些沉重与迷茫,翻山越岭,风雨兼程,赶往广州。
广州的五月己有些炎热,一切都是陌生的,好在接收单位分给父女两一套间作为落脚点。
新居坐落在半山腰上,爬过二十级的台阶,才是一楼的开始,分的楼层在三楼,不高。一条长长的过道是外阳台,杨柳立于阳台里,放眼看去,学校食堂在前面的枝繁叶茂中闪现,右手边,弯弯的山路依偎在斜山坡里;左边则是开阔些的棒球场。进入房间,偌大的屋里有着两张架起来的铁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柜。拐弯处的厕所和厨房小巧得只可以容得下一个人,窗户对面,较清楚地看到男生宿舍里挂的一长溜衣服。显然,套间就是学生宿舍,只是这片都留给了刚调来的或年青的老师。
此时,左邻邓姨,看到宿舍来了新住户,向屋里伸出个笑脸,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打着招呼:“你好呀,新来的吧?”父女两忙笑脸相回,应着是。“我姓邓,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不用客气。”“好好,谢谢。”邓姨的热情,给初到异地的杨柳带来丝丝安慰。
当书和被褥从纸箱里腾出来时,才发现大部分在路上被雨淋湿了。一箱箱的书,摆在过道上,晾晒着。家里连衣架和洗衣盆都没有,湿了的被褥只好暂时搁置。屋子须要先处理,连同污浊不堪的厕所。父女两跑东跑西,备上日常清洁用品,大收拾了一场。
许是路途上的疲劳和刚来就进行大扫除的劳累没得到缓和,又或是新环境所带来的不适应。这日,杨柳从老家带来的沙发上爬起来,被正忙碌的父亲猛然发现两眼浮肿,父亲即刻坐下来,关切地问:“有没有觉得累?”杨柳看着父亲憔悴而消瘦的脸,还是点了点头,说:“爸,我们回家吧,金窝,银窝,不如我们的旧窝。”一席话,抚过遭遇家庭变故的父亲脆弱的心理防线。顷刻,泪,含在父亲坚毅的目光里:“你好好休息,”扔下这话,父亲快步走出了屋子。
第二天,父亲担心体弱的杨柳肾炎复发,带着去看了医生,所幸并无大碍,开了些药,吃了几日,便也渐渐好了。
父亲的课要到下个学期才能开始,因而衣、食、住、行的开销都要依赖父亲在内地的积蓄,加上广州物价比不得内地,电视、洗衣机这样的奢侈品就不能问津了,别人看电视的休息时间,父女俩都用来洗衣、洗被褥。有时,父亲一边用脚在水里踩着被单,一边感慨地对杨柳说:“看,蓝天白云下面这样洗衣服,多像回到童年呀。”
没有班上的日子,二十岁的杨柳打点着生活上的柴、米、油、盐,没多久便和一、两个来广州打工的阿姨交上了朋友。她们来自广东开平,和邓姨一样。不同的是,邓姨来照顾当老师的单身儿子,因为自身的能干,便也谋了一份看管课室的差事。“阿柳,我们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呢,头发剪这么短。”她们时常会笑着提起对杨柳的初识印象。杨柳则喜欢于临近中午时分踱进她们简单的屋内,看她们把不起眼的菜进行摘取、调料、翻炒,慢慢地,香味从锅里溢出来,直到充盈屋里每个角落,连同杨柳每个味蕾,当菜肴起锅时,她们总要笑吟吟地用带着本地腔调的普通话招呼杨柳来试试,“闻着真香,可我得回去了。”杨柳知道,这菜都是她们微薄的薪水里精打细算出来的,所以杨柳会笑着借故离开,只是杨柳不知为何自己怔怔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瞧着她们做饭,是什么让自己流连忘返这样的情景?又是什么让人觉得这般温馨?或许是菜里渗透着家乡的味道,或许是这种场景里有母亲的身影!
夏越来越明朗起来,父亲着手备课,支起个画架板,头直直的仰着,“这样可以治颈椎病。”父亲如是说,带着些一箭双雕的得意。杨柳则坐在半旧的书桌旁,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咚,咚”有人敲门,事实上,为了让屋内凉快些,房门白日里是不曾关的。谁呀?杨柳走出来,是邓姨,她手里拎着个小的电风扇,脸上露着笑:“阿柳呀,这台风扇呢我们现在不用的,你们拿去用吧。”杨柳除了连声道谢,也找不到更适合的言语。再也不用摇着蒲扇拍蚊子了,父女两如获至宝。
广州的蚊子,分大、小型。小型的,当地人叫“小咬”,趴你腿上时不注意就是一个小黑点,可攻击力一流。于吸物细无声中,能将腿咬成开花似的於红,对初来乍到的杨柳,它们更是殷勤有加,稍不提防,腿上立马奇痒无比,忙不迭寻找根源,却又寻不到踪影,抹上清凉油,刚安下些神,不想,腿上另一处又痛哭起来。反复几次,杨柳就没有心思坐着看书了,瞅瞅腿上,尽是那红枪头。
每到夜晚,杨柳都要小心翼翼检查蚊帐有没有收拾周密,可总有一、两个机灵的蚊子,透过封锁,入得帐来,伺机做案一晚;如果觉得把它们隔绝在帐外就是安全,那就错了。杨柳有日把手贴着纹帐睡,不想,第二天起来,发现手居然肿得跟个小山丘似的。杨柳啧啧两声,发自内心的佩服岭南蚊子们的执着功夫,定是要吃到肚儿滚圆,以跳代替飞才肯罢休,家乡的蚊子何来如此刻骨铭心、不离不弃的吻?
夏,越发的味纯而烈,如贵州茅台,辣辣地穿过舌面、喉间,待酒滑入的那一刻,香气悄悄氤氲,在某个角落绽放,酣畅,淋漓。
某日黄昏时,父亲从路边卖花人处买了一盆夜来香,摆于过道上,“这花驱蚊最有效。”父亲兴冲冲,边浇着水边说。“是吧?”杨柳不免也期待起来。花,在淘米水的滋养下,长势旺盛,花骨朵渐渐占满枝头。
没有预约,夜来香,在属于它的夜晚吐出了芬芳。过道里,浸满了香气,每个上楼梯的人都自觉停下脚步“是什么花呀?真香呀。”父亲闻声,从贯透夜来香味的屋里走出来,“夜来香,这是”,说完,嘴角显现着笑意。“什么花?什么花?”邓姨嗅着花香,如亚热带的风般,飞出里屋。
其实,邓姨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以前供职于法院,深褐色的脸上写着精明,她常常教给杨柳煲汤之道,哪样配哪样可以去湿,什么和什么煲一块好喝又清热,似一部食汤百科全书;如遇上不公平之事,邓姨是要讨个说法的,有时一个人,有时和另外几个阿姨一起;邓姨为人心直口快,但从不说其它阿姨的是非。
不仅邓姨,另两个阿姨,也都毫不吝惜自己生活上的经验,愿意微笑着分享给杨柳,杨柳从她们那得了生活知识,便也得了快乐,“你们应该是幸福、快乐的”,有一天,杨柳终于说出发于内心的感受,“阿柳呀,真的吗?你看我们像幸福的人吗?”她们问这些话时,脸上现了些无奈的笑。后来,在一个月明、夜来香飘洒的晚上,她们和杨柳悠悠地说着自己的心事,那些不愿在他人面前提及的经历,家暴的丈夫所带来的痛苦、债权人讨债时的蛮横……她们离开故乡,能够坚韧地活着,是为了将心中的梦想继续燃起。听完这些,杨柳才发现:繁星点缀的夜空,阿姨们的眼睛,泪花闪闪,如星光般。原来,打工者笑容的后面,是触及不得的痛!
夜来香开了一年,不明原因便枯萎了,父亲舍不得扔掉它,就一直摆放到了冬天。时间一天天过,似乎父女俩慢慢习惯了广州,广州在岁月中逐渐接纳了杨柳父女。当夏季再次到来时,父亲会念叨起那盆夜来香,那有着非凡的香气的花,许是特别艰难的时光里,夜来香更多了些留恋的味道,弥漫于心,经久难忘。
阿姨们日益淡出杨柳的视线,没了去向。杨柳时而会在不经意中想起她们,她们的笑容、她们的广式普通话……回忆中,有苦有甜,甜里有点酸,只是它们定格于逝去的年华里,待一物一景的出现,它们便又重新发酵,鲜亮如昨。
味道是什么,许是一首流淌在每个人心底的歌,过往的音符撩拨动着我们的心灵,演奏独一无二的旋律,知者、听者,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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