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我还想听你唱歌。
从小和叔一块长大,直到叔去世,才发现他的歌声总在日里梦里萦绕,令我难忘。
叔的歌声是典型的彝家汉子腔调,可收可放,可高可低,可粗可细,可方可圆。粗犷豪放,韵味无穷。村里的彝族人民能歌善舞,逢年过节、婚丧祭祀还是起房盖屋、播种收获,喜怒哀乐都用歌声表达。叔叔是彝寨的唱调高手,不论老少皆宜的“家歌”,还是野外才唱的“山歌”;不管是古老典雅的“咪敖”、“纳耶”、“皂处”、“道嘎”,还是短小轻快的“纳嘎”,他都能信手拈来张口即唱。什么场合唱什么内容,叔分得清,不会乱了分寸,更得到了村里人尊重。
家在彝山,乡民热情好客,七十年代山里生活水平很低,但每到逢年过节,家门族类都邀约一起,今天这家,明天那家。这个时候正是叔大显身手的时候,叔常被主人邀请坐在火红的栗炭火塘边,趁着酒性,亮开嗓门开唱。从彝家祖先避洪水于罗尼白的传说,唱到今天彝家百姓的勤劳;从布谷声声的辛勤播种,唱到欢天喜地逢年过节……唱完彝寨苍莽的大山,唱尽彝家清洌的溪水,唱完山上奔驰的牛羊,唱尽地里扬花的荞麦……唱得山欢水笑,唱得日落月东升。彝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从叔的嘴里出来就变成了幅幅美妙如诗的山水画。每次他唱到“山上马樱映山美”的歌词时,情感澎湃,让人为之动情,动容。听着叔的歌声,我看到圈圈连绵不绝的山峰在四周翩翩起舞,朵朵精美绝伦的马樱在山上开放,片片金光闪闪的稻浪在田野翻滚……那种粗犷,让我想起祖先狩猎时吹起的号角,想起茫茫草原上奔驰的骏马,想起波涛汹涌的大海……特别是那悠长的“咪敖”和“纳耶”,如果不是因为年轻人争不着唱而故意打断,我怀疑他会一直唱到地老天荒。
十冬腊月是彝乡娶亲嫁女的旺季,找叔帮忙娶亲送亲的排成长队。这样的场合总要对歌,哪少得了叔啊!他乐此不疲,唱家乡的美丽富饶,新娘新郎的貌似天仙,阿剥阿嫫的仁慈善良……“我地没有雪杉树,来到你方移去栽;浇水施肥让她长,让她青翠又茂盛。”这些短小的“纳嘎”中,男女双方感情会更加接近,女方长辈也更加放心。如果是送亲,歌的内容变成对送去女儿未来生活的担忧,叮嘱婆家担待媳妇等等。听到叔叔山泉呢哝悠扬婉转的歌声,公婆会更加疼爱自家的媳妇,亲朋好友会更加亲近远方来的新娘……印象中的叔永远笑逐颜开,歌声永远昂扬乐观喜气洋洋,似乎永无烦恼。
有一天发现叔的歌声也会凄婉、哀怨。那是细雨蒙蒙的秋日午后,我和伙伴到山上捡马栗果。在一座很深的山箐,突然听到如泣如诉的歌声从对面松林飘来:“我的阿妹汉家女,手巧心灵无人比;绣双凉鞋送给哥,凉鞋还在人已死。”那是叔的歌声,咋如此悲戚?叔越唱越伤感,唱到最后仿佛在哽咽。我的心很难受,想起两年前一次叔开箱,我看到箱底有双凉鞋,叔神秘地赶快锁上箱子,不准看。只有十一二岁的我想到平时疼爱我的四奶奶,软缠硬磨下,四奶奶才把叔的故事告诉我:叔年轻时和下坝子的一个汉族姑娘好,那姑娘心灵手巧,漂亮能干,可姑娘的父母嫌叔家是彝人,成分又高,硬把姑娘嫁给了亲戚家儿子。出嫁前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姑娘在闺房吃药死了。叔肝肠寸断,从此就一个人单身……听了四奶奶的话,我才明白叔为什么这么多年和我们做一家,为这个家全身心付出,把我们姊妹三人当做自己的孩子,自己却不成家。
叔对感情的执着令人钦佩,他一辈子的单身生活却令人叹息。可怜的叔,整天逢人笑脸相迎,却少有人知他笑脸背后的凄苦。他一生勤劳节俭,却把欢乐奉献给了我们这个家,奉献给了大山深处的古老彝寨。他一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什么,只要他的歌声永远留在了我心底,余音不绝。
叔,我还想听你唱歌。
叔,我还想看你的笑容
到这个冬天,叔叔去世已经整整四年了。但他的笑容总是浮现在我眼前,驱不散,赶不走。
清清瘦瘦的叔叔,一笑起来,露出两个厚厚的门牙,皮肤有些松弛而仍然俊俏的脸上阳光般灿烂。假笑、讥笑、谄笑等等词语,从来跟他挨不上边。他的笑容那么真诚,那么清澈透明,那么赏心悦目。看到他的笑容,你会觉得世界都是透明的,人间没有欺诈和虚假;看到他的笑容,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美好的,世上没有丑恶和苦难……他的笑容如一幅幅美丽的画卷,一直珍藏在心底,我想慢慢打开欣赏。
记得我六、七岁时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的午后,父母都出工去了,叔叔却和我们姐弟三人留在家里。叔叔不出去做活,这是第一次。正在我感到奇怪时,叔叔哄弟弟来剃头。弟弟最怕剃头,这次不知叔叔用什么妙方,弟弟破天荒的不用父母强摁着,却乖乖地坐在小木凳上等着。叔叔慢条斯理地打开布包,边逗弟弟笑,边拿出理发工具。工具极其简单:一把梳子,一把刀子,一把剪子。弟弟一见老三样的理发工具,立刻变了脸色,叔叔又巧言哄着,才使弟弟安下心来。刚开始,叔叔用剪子给弟弟修理长发,弟弟还嘻嘻地笑着,说果真不疼。可叔叔刚拿出剃头刀剐了两下,弟弟就气得暴跳如雷,顺手拿起靠墙的小铁锤砸向叔叔。叔叔眼疾手快,让在一边。弟弟拾起铁锤撵叔叔,边哭边骂,扬言要咂死叔叔。叔叔手里拿着剃头刀,东躲西藏,前蹦后跳。边灵巧地躲过铁锤,边哈哈地笑着。叔叔满院子地绕着圈跑,弟弟拎着锤满院子地绕着圈撵。我在一旁很着急,生怕叔叔被锤子砸着,心里很生弟弟的气。可叔叔一点也不生气,似乎还为弟弟的淘气和野蛮而高兴。那哈哈的笑声,回荡着整个院子。等弟弟跑累了,平静了,叔叔又哄他去理发。三番五次,几多反复,整整一个下午才把弟弟的发理好。我现在想来,叔叔的笑,是对弟弟的深爱。那种爱让他舍不得责备弟弟一句。他也知道,那种爱是溺爱,是对孩子的放纵。但他学不会对孩子严厉。
记得我十一岁那年,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想要一件和村里的姑娘们一样的花灯芯绒衣服。于是和父亲商量了多次,父亲终于同意给我买衣服。但他要我去卖家里晒干的棕巴掌和药材,然后用卖得的钱去买。夏日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太阳刚露出半边脸,我就背着满满一竹篮沉甸甸的东西,想象着那件漂亮的新衣服穿在身上的情形,来不及约伴,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去赶街。我很顺利地从药材店拿到五块钱塞进衣兜,然后挤到服装店。可刚等我看好衣服准备付钱,一掏衣兜,钱丢了。一个晴天霹雳,重重地砸到我头上。砸得我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好一会我才回过神来,无精打采地低着头,从街上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到街口,就听到有个熟悉声音喊我的乳名。我一抬头,看到叔叔笑咪咪地站在我面前。一见到叔叔,我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下来,委屈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叔叔依旧微笑着,小心翼翼地问我原由。我哭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切。我梦寐以求的花灯芯绒衣服又飞了,这是我一年来的心结呀!叔叔非常理解我的心情。他仍然微笑,掏出他的衣袋里所有的钱(那是他刚卖老草烟得的钱),递给我五元,领着我去买衣服。然后又用剩余的钱带我去饭店打“牙祭”。我转悲为喜,高高兴兴地跟着叔叔回家。当时的我,似乎除了高兴没什么感触,只记得叔叔那次的笑容是那么温暖,如冬日那轮暖洋洋的的太阳。但近些年回忆起来,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叔叔喜欢喝酒,每次卖得钱都要打点酒喝。那一次,是他唯一没有打酒的一次。我深深的自责。自责我一直不理解叔叔,直到他去世,我都从来没有对他表示给感谢。也没有很好的报答过他。
最让我难以忘记的,是叔叔的最后一次笑容。每当我回想起这次笑容,心都会揪着一般痛。那时叔叔去世前五天的一个冬日早晨。刚升起的太阳暖暖地照在我家的院子里,我正在舒服地陪着小花猫烤太阳。叔叔提着我父亲的便桶,从父亲的卧室里出来,边看着便桶边开心的微笑着说:“总算解出大手了”。那笑容是那样的灿烂,那样舒心,好象有天大的喜事降临到他身上一般。我父亲两天前摔伤了,无法起床,叔叔边寻医找药,边耐心地服侍着。我回来探病,叔叔很着急地跟我说父亲两天没解大手,看样子很难过。我拔了几个萝卜,煮给父亲吃,终于见效了。就为这事,叔叔是那样高兴啊!父亲和叔叔一辈子做一家,有时也会听到他们相互抱怨。可看到叔叔的笑容,我才发现他对我父亲的爱是那么真挚。可不到一星期,我突然接到弟弟的电话,说叔叔去世了。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遍又一遍不断地问弟弟。弟弟说,叔叔去世那天还好好的去放牛,晚上突然神志不清,来不及寻医找药就走了。
叔叔就这么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走得出乎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意料。但他的笑容,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如一幕幕的电影,不断地在我眼前回放。
叔,我还想再看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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