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来惭愧的,我这个号称地道的潮汕人,对于家乡文化的理解,似乎只止步于泡工夫茶时的“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再有的,便是好吃的牛肉丸了,而对于一些真正源远流长的事物,譬如健壮有力的英歌舞,还有咿咿呀呀的潮剧,却是无甚兴趣,还在读书时,曾突发奇想,要感受一番传统文化,于是陪着家人看了半日的潮剧,末了实在受不得那绵长的唱腔,自此便有些望而却步了。
长大了些,在外谋生,便更加淡漠了故土的情节,家乡,居然陌生了起来,大抵除了儿时的些许模糊回忆外,其余的,竟无半点了解。就在暑假,单位组织到周边旅游,有条路线便是去潮州,于是乎,负责组织的小女生便来向我这个所谓的地道潮汕人请教那里的名胜,看是否值得一去,我却支支吾吾地讲不甚清楚,不禁大惭,回到家中,急忙翻出资料,恶补一番。
潮汕,古称潮州,先民们自五千年前,便已生活在这片海滨沃土上,而从始皇三十三年划入南海郡算起,潮汕载入中央帝国版图的时间,也逾两千年了,可谓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谈到潮州名胜,也是不胜枚举,但其中最有名的,却还要数韩文公祠了,前些年,与家人去探望在那里读书的表妹时,我便有幸拜谒了一番。
韩文公祠位于韩江东畔,笔架山麓,依山临水,松涛环抱,地势高旷,环境清幽,格局古雅,庄严肃穆。乃潮州人民为纪念在此任刺史七个月的韩愈所修,始建于北宋真宗咸平二年,而后,在有宋一朝,又两度搬迁,这才迁至今日的位置,经过元、明、清几代修葺,方成今日模样。
拾级而上,苍翠环绕,跨入白石牌坊,便见到祠堂藏于青山绿荫之间。祠分前后两进,前进门厅,门前有木,形若华盖,相传乃韩愈当年亲手所载之橡树;后进大堂,正殿供韩愈全身塑像于此,供后世凭吊;又有环壁,内嵌历代以来文人墨客所留墨宝手书,颇有研究价值,可以说,到了今日,韩文公祠已经不仅是一座纪念名人的祠堂,更是一座碑刻文化的大观园了。
从祠中走出,立于牌坊之下,凭栏望去,不远之处,立于江上的,便是以其侄孙名字命名的中国古代四大名桥之一的湘子桥,又名广济桥。一祠一桥,相得益彰,如同韩湘忠实地守护在韩愈身畔一般。不过,我想,当韩愈被远贬岭南,对着前来护送自己的韩湘写下那首著名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时,心中必定还是怀着早日蒙圣恩回朝效力的希望,断不会想到这爷孙两人居然会在潮州大地上,这一守,便是千年吧。
二
唐元和十四年正月,宪宗皇帝命人从法门寺迎佛骨入宫供奉,耗费巨大,然满朝文武竟无人敢出来对一度中兴大唐,素有小太宗美誉的唐宪宗进谏,唯有韩愈挺身而出,上《论佛骨表》,义正词严,阐明佛法与国运无关,劝皇帝惜民力,兴国祚。不想却惹怒圣意,勒令处死,幸得众官员联名求情,这才免去死罪,立贬潮州,正月十四圣旨一下,便要即日启程,容不得他在京中多呆半日。无奈,韩愈来不及带上家人,便孤身赴任,在途中才与从后赶上的家人会合,此时,他最钟爱的四女儿却因受到惊吓,加上旅途劳顿,已经病死商州了。
经过七十多日的跋涉,韩愈一行方才到达潮州,水土不服,加上丧女之痛,料想踏上岭南大地之时,韩愈的心中,定不会如他的后辈文豪,苏东坡那样苦中作乐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了。早在德宗贞元年间,他就因为上书要求减免赋税,被贬到同属岭南的连州,对于这里炎热的气候,愚昧的民情早有了解。不过他并没有因为际遇潦倒而自暴自弃,也没有因为地处偏远而怨天尤人,在潮州不足八个月时间,韩愈以戴罪之身,为万民某福。可以说,韩愈虽然在此任官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其影响确是蔚为久远的,在其任上,他带头治理了为害许久的鳄患,又鼓励耕种,改善民生,使得潮汕人民安居乐业,更重要的是,韩愈还十分重视教育,在当地选派了以赵德为首的众多儒生,开办学校,鼓励教育,开启了这个古老边郡的学习风气。
纵观历史,韩愈也只不过是千万名被处分的中央官员之一,但与一般的文人贬官不同,他既没有怡情于山水之间,用诗文来表达自己的情怀,更没有建造政绩工程,来流传自己的美名,他只是如同一名基层的地方官般,踏踏实实地埋头于乡间坊里,解决百姓疾苦。在韩愈来前,潮州,尚是处于蒙昧状态的南蛮之地,而在他走后,这里逐渐成为了名人辈出的“海滨邹鲁”。斗转星移,昔时的佳作早已湮没于浩如烟海的卷帙,而那些宏伟建筑也已化为瓦砾,却唯有韩愈,将自己永久地融入了这片土地。后世百姓,为纪念韩愈的巨大贡献,将昔日他赶跑鳄鱼的恶溪更名为韩江,又将笔架山唤做韩山。
元和十五年正月,韩愈调任袁州,当他回望潮汕大地,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可以不必终老在此蛮荒之时,他可曾想到,这里的江山已悄悄因他易姓。
三
时间流转,过去了千年,光阴迤逦,昔日的古城早已变幻了面貌。那纪念韩文公的祠堂也是几度搬迁,古时前人们留下的石刻早已磨蚀,却唯有琅琅的书声,伴着江水依旧绵延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这一日,学校中又迎了新的学子,与以前的学生们一样,这些好奇的眼睛,带着对于新天地的憧憬,坐到了明亮而洁净的课室里,与课室同样崭新的,是那些刚刚毕业来的老师们,听说都毕业于名牌学校,应是能带出一群优秀的学生吧?
只是,似乎学生们并不卖这名牌学校的帐,孩童的天性本就顽劣,更何况要静静地坐上一天听那沉闷的课程,于是乎,总少不了在课堂上做点小动作,弄丁小声响,不单自己念不好书,滋扰得旁边同学也无法安心听课了。如此这般,数月下来,老师们竟也没有太好办法,该罚站的罚站,该唤家长的唤家长,似乎并不见效,换过几位班主任,皆不见有好转,眼见得班里成绩逐渐落了下来,眼见就要升学了,这可该如何是好呢?
思来想去,校长终于将几位已调去其他年级的老教师请来,刚入教室,顽童们便窃笑了起来,老师们花白的头发,鼻梁上一幅大大的黑框眼镜,像极了漫画中的人物,虽然板起脸来不苟言笑,但毕竟老眼昏花,根本就看不清是哪个在下面捣乱,如何能整治得住那群活宝?家长们听闻,也都摇着脑袋,寻思着要么给自己的小孩换个班级,兴许能进步一些吧。
找校长说了几遍也不见有回音,这日,几位家长又约好前来讲情,只是胖胖的校长到区里开会去了,几人只得怏怏离去,经过自己小孩的课室前,往时嘈杂的屋子里却只听到老师洪亮的嗓音,再无其他声响,于是好奇地偷眼往里瞟了瞟。只见得老师搬了张凳子,正唾沫横飞地讲得不亦乐乎,下边的学生们竟听得如痴如醉,黑面的张飞,红脸的猴头,多智的吴用,痴情的宝玉,仿佛这个夏天,已然穿越了汉唐,饶是见多识广的家长们,也惊异,原来枯燥的课文,原来也可讲得如此好听,直听得树上的夏蝉不记得鸣叫,窗外的秋叶忘却了飘零,就这样,两个学期下来,昔日令人头疼的后进班,居然也在区里名列前茅,一大批人都考上了重点中学。
成绩一拿到手,欣喜的家长们又一次约好,去找老师答谢,谁晓得到了老师家中,却只有师母红着眼睛出来接待,说是劳累了一年,身子本来就弱,熬不过住院了,大夫吩咐要静养,大家就不必去探望了。
家长听罢,怔怔地,不知讲啥好,照例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这才来得及打量一下老师的家,朴素的客厅里摆着几张上了年岁的座椅,中堂挂着一幅大字: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四
考上了学的孩童们,倒也时常相约回来探望老师,再后来,孩童们也渐渐长大,考取了大学,不少人,因着儿时老师的影响,也想做个诲人不倦的教师,加上那时的师范,还不曾要收取学费,于是,大家纷纷报读了师范学校。而我,本也是其中的一员,但终于,还是母亲觉得男孩儿应当出来闯荡世界,不可在学校中被磨却棱角,于是,教师梦也就渐渐淡了。虽则如此,对于教师,对于校园,心中总还是存着几份向往之意,后来,表妹考取了师范,平日里并不爱陪着家人出去的我,听说要去表妹学校看看,便也雀跃地跟着去了。
表妹念书的学校名曰韩山师范,旧时叫做韩山书院,在全国并无名气,但在家乡倒还算是知名的学府,而我之所以对那里情有独钟,因的是我的许多老师们,便是从这里走出来的,虽然他们因为学历的问题,大多只能在小学或初中里面教书,但却正是他们,在少年启蒙的心中,不单只灌输进书本的知识,更加栽下了为人的道理。与日后我所遇到的更多高层次的讲师,甚至教授相比,他们对我的人生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记,因为,他们真正诠释了师者的真谛。
许多的时候,我也在纳闷,我的老师们,经历各异,脾性也大有不同,却又为何都如此循循善诱,为人师表呢?甚至曾经幼稚地猜测,或者他们也有同一位的老师吧,但看他们年纪相差甚远,又如何会是师出同门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直找寻了许久,直到那天,来到韩山师范的时候,望见近旁的韩文公祠,方才释然。
古人向来就有在学堂中敬拜孔圣人的传统,而于潮人来讲,一个有血有肉的韩愈远比冷冰冰的孔丘来得真实可亲,于是乎,先人们还真地把纪念圣贤的祠堂建到了学校中,让这位潮人心目中的至圣先师,看着一代代学子的成长。想来,我的许多老师们,在晨早起来读书的时候,耳畔也会响起圣人的教诲吧。
只是,现今的校园,已寻不见抱着经典苦读的身姿,路上不时走过摩登的学子,年轻的脸上挂满前卫与时尚,这恐怕是孔夫子、韩夫子们所想象不到的吧,过去的之乎者也变作了今朝的ABCD,当时代的浪潮将我们原有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冲刷得面目全非时,我们所认知的世界,与圣人们所处的年代,似乎早已换了日月,只不知,若是先贤们在天有灵,又会否叹息岁月的变迁呢?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丝怅然,低头踏出文公祠,怕是惊动了古人的清净,阶下,夕阳铺满尘世,坐上车,回首望去,青山依旧,江河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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