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楼门,凉风袭来。春天乍暖还寒。尤其西北的春天,是风肆虐的季节,仿佛只有这怒吼的风才能吹醒沉睡的旷野和远处长年积雪的祁连山。而长眠山脚下的您,如戈壁滩上枯黄柔韧的草,那怕在风里东倒西歪,凌乱不堪,那根须牢牢地紧握泥土,再狂野的风也奈何不了一棵小草卑微的生命。
远山如画,如名家笔下廖廖几笔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的一付山水,又如您的一生,努力像山,努力像水,最终只是一块坚硬的糙石,还没有雕琢成您想要的模样,一凿碎裂。其实,您的一生更像这旷野,有着博大,却很荒凉;有着厚重,却只养育枯草野蓄;有风的凛冽,却横扫不了红尘炎凉与欺诈。终是春也沧桑,秋也沧桑,只在一场冬雪时洁白无瑕。
我站在这里,面对祁连山脉,也面向您们,无语哽咽。岁月就这么无情地将您们从我身边一个一个拽进了泥土。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下一个人会是您。怎么会呢?怎么会?您才刚刚步入老年人的行例,有着青壮年的强壮和矫健,怎么会突发疾病而去?小叔,躺在这里的人数您最年轻(更艰苦的上一代人除外,),也最个别。泥土掩埋了您的身躯,却无法掩藏您在我心中烙印的正直、善良、勤奋和睿智。也许那个叫代沟的词真如一堵墙横在您我之间,但是,骨子里又总是有一份懂得在萌动,只是我们都很含蓄,善于隐藏,又都一直匆忙,谁也没有抽出一点时间好好促膝交谈,畅想未来。时间在飞奔,容不得我们好好酝酿一次非常默契的交流,从您嘴里听听我不知道的祖先的往事,尤其关于我父亲的青春岁月。人,总是孤独而寂寞的。父亲是孤独的,您也是孤独的,因为您们有着与他人不同的追求,或是还有一个不及的梦。您对我说过,一个人追求越多,痛苦也就越多。所以,我能感觉到您们在追梦路上孜孜以求而又痛苦难安的悲凉。父亲与您的一生,看似没有辉煌,但那点点滴滴遗落路途的种子,犹如父亲开垦荒地上蕤葳的禾苗,养育一代面黄饥瘦的人走出了饥肠辘辘的苦难岁月;犹如播洒在我们血脉里勤劳、俭朴、强韧、宽厚、好学的精神,鼓励我们奋力向前。走出那个狭小的村庄,奔突外面精彩的世界。人的一生,多数都是平凡的,如您如所有长眠的亲人。但,每个人的一生又都丰盈而耐人寻味。您们曾留在我心底的感动,既使岁月老去,一切在时间的弦上淡然,想起时依旧温暖,并为之动容。
最后一次见您,在去年清明前迁坟。您忙忙碌碌,提着毛笔跟随道士,作着标记,在祖先遗骨盒上写写画画。您留下一个永远默默无闻忙碌的身影。就在我无比遗憾近几年与您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多是在一些婚丧嫁娶的大事件中,偶然独处,也是匆匆,除问候一下当下各自是否安好,话题很少转到过往,就这样错失,阴阳相隔。
在给您过“五七”时,侄女侄子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您厚厚一摞日记。您竟然从一九六八年写日记至今。那一年您才十四岁,竟然一直坚持写到去世。那厚厚一摞日记,您写了四十八年。四十八年,一万七千五百多个日子,每天一篇,从未间断。大半生的酸甜苦辣、坎坷磨练、时代变迁,还有您跌宕起伏、欢笑凄婉的感怀,这其中的辛酸艰难、拼搏努力、挣扎悲凉、欢快美好,走过的每一天,喜怒哀乐琐琐碎碎纷纷扰扰,所有思绪、感悟、迷惘、纠结以怎样的状态缠绕在笔尖,有谁珍惜?有谁视若至宝?有谁愿意一页一页去品读?有谁愿意用心触摸您灵魂深处的真知卓见或爱的凄慌不安?瞬间,我怕,怕那些您曾用心书写的往事,会被一直并不懂您的身边人当成废纸扔掉。
突然想起刘同著《你的孤独,虽败犹荣》,“一路上经历这样的孤独,算不算是一种虽败犹荣。”忆起您时,总有一种莫名的苍凉、孤寂和落寞。
走在人世间,您一直都独来独往,仿佛关心您的人很多,可谁真正关心过您。您漠视一切陈规陋俗,您抵触人与人之间那些虚伪的客套,您不屑与他人斤斤计较,所以,您与故乡遥远,与城市也格格不入。您将自己抛在了荒岛,过着澄澈清贫简单的日子;
大妹拍了您去世前几天的日记给我看。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时间判决了人生就是那一段路程的欢快、艰难、曲折。死亡总是每人终究走完那段不幸路的长短……这就是不幸。”
去世前一天,您写到:“明天冬至,迎春要早早赶去单位加班,说是考核,考核对一个人是激励和促进,一个人厚重的份量,或轻到啥程度,考核会告诉你。”
“在生活中,每一个细节都有一种气质,精神在里面涵盖,还是要向前,自己照顾自己,这一点很重要,不要指望妻子的关照,儿子的关照。”
……
您怎么也不会想到,冬至竟是您生命结束的一天。太阳还没有出来,您像往常一样去跑步。坐在楼梯最无助的那一刻,您只是默默坐着,怎么不呼救?您应该知道自己的心脏处于濒死状态,您不该在邻居的搀扶下继续上楼。您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回了家,却连家都没有顾上再看一眼,别说吃冬至的饺子了。
您最后没有说一句话,一如您平日,话语不多,也怕话不投机一句多。
我多想看看,这四十八年里您用文字与自己的对话,记录了您怎样的一生。
想到这,我突然觉得先要保护好您留下的唯一珍贵的东西。我赶忙打电话给堂弟,要他保护好您的日记。
堂弟在电话里也有和我一样的担忧,我让他看时机先拿到他家里。他似乎也为难,虽然,他和您走得最近最频繁,可您一走,他还有多少理由,时常去您家,翻阅您的东西。他即没有推托也没有明确答应。
这四十八年的日记里,一定有关于我的祖父辈和父辈点点滴滴的生活印记,多么珍贵,万一要是被小婶给当作废品弃了,可真正可惜了。
他们说,您“五七”时,小婶哭得很厉害。是的,天天在一起,根本不懂得珍惜,时常在乎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并为此争争吵吵。走了,一个人寂寞而又无助时,方才清楚接下来日子的艰难。许是想念,许是哭自己孤苦……
又是一年清明时,您竟然也躺在了这里。就在去年,您还在我们中间忙忙碌碌,为着祖先亡灵的安宁,奔走。小叔,您不会想到这么快您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要静静地守望祁连山,听旷野的风吼叫,偶尔一声乌鸦惨烈的悲鸣。世间孤独的日子也是好日子,可以独自凝视着万物思绪飞扬;可以冷眼旁观人们明枪暗剑的争争抢抢;可以不屑他们凄凄怨怨斤斤计较;可以忍受鸡毛蒜皮的谩骂啼哭;可以嬉笑怒骂;可以不理不睬;可以我行我素。然而,一切都随生命戛然而止。
生命犹如一张纸,空白。描绘。涂鸦。那纸,或空空荡荡或满满荡荡。或疏密有致;或乱点乱画;或精准计算,用心绘制;或随心所欲,无所顾及;或曲曲弯弯,扑朔迷离;或简简单单,清晰明了;纵是满纸繁华,纵然满纸伟业,抑或荒唐,又或颓废,也许淡然,终是在一烛火光里化为灰烬。在后人的歌颂、赞美或是怀念,或是叹息中,终随时间的长河远去,遗忘。您只是走得快了点早了点慌忙了点,人终究是要走的。
今天,我们来祭奠。站在这片去年清明新迁的坟茔前,我竟然不再那么悲伤。仿佛知道,这是生命原本的归宿。伤又如何?悲又怎样?一切都不能改变。
躺在这里的人,他们的一生,哪一个不是勤勤恳恳辛辛苦苦,哪一个不是尝变酸甜苦辣咸,哪一个不是历经喜怒哀乐,哪一个不是熬尽最后一滴心血,哪一个没有一丝遗憾留存……最后一捧黄土掩尸骨,生前的一切随之掩埋,身后留给后人享用或评说。
啊!生命,再睿智的头脑,也将停止思想。
好在,我们有过在一起的温暖、快乐和美好,有过那么多记忆犹新的艳活往事,有过思想触踫的火花,有过一些懂得和相知,有过今生不能忘怀的关爱,有过太多太多蒲公英一样飞扬的花絮。好了,不管今生缘深缘浅,感谢有缘,感谢过往的时光。
放下思念,放下牵伴,放下恩怨,放下计较。如自由的风,如明媚的阳光,如一朵花或一片叶子,顺着自己的轨迹勇往直前。
时光易老,唯有对您的思念不变,愿您们在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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