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正是采摘春茶的好时节。在我老家屋后的山坡上,有一片茶园。茶园不大,三十来株,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丝缝隙儿,就象飘浮在天际的绿色蘑菇云。
每年这个时候,是母亲最忙碌的季节。茶园里披上的新绿是她新一年的希望。母亲隔三差五就要上山采摘一次茶叶,茶叶的产量并不多,每次采摘的茶叶只能做二三两新茶,一年下来也就能产四五斤。
每当母亲在禾坪翻晒新茶的时候,路过的乡邻老远就会冲母亲喊:“儒婶,新茶好呷,我们来讨茶呷了……”
母亲笑盈盈地迎她们进屋,麻利地张罗坐椅让她们坐定,然后烧一壶滚烫的开水,泡一壶上好的新茶招待。自然,茶点是不能少的,母亲总会从里屋的坛坛罐罐中搜罗一些南瓜子、红薯片、炼瓜皮之类的招待客人。
茶过三巡,乡邻们也不久坐,将杯底的茶叶用“二指禅”挑进嘴里,抓一把瓜子儿起身要走。母亲则拿出早已用火纸(旧时店铺里的包装纸)备好的茶叶分发给她们,一人一包。乡邻们也不推辞,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拎着小茶包儿,乐哈哈地出门。
也有喜欢开玩笑的乡嫂边走边寒喧着要给茶钱,母亲应和着,“要给就给张大团结吧。”乡嫂亮着嗓子道:“今天没带大团结,明年给你罗。”这种交易寒喧了好多年,从来没有成交过。山谷中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母亲乐陶陶地目送她们走远。
又是一年采茶时,母亲却不能上山采茶了。她生病了,她住进了我工作所在的城里的医院,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农村到城里来。迷糊中,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陌生的周围,就被推进了重症病房。这次母亲病得不轻,是在众亲友一再劝说下才肯来城里治病的。起初,她总以为自己只是感冒,象往常一样扛几天就过去了,谁知这一拖便拖出了大病,感冒引起的肺炎,肺炎导致胸腔积水,病痛威胁着她的生命。
吊瓶的点滴流向母亲瘦弱的身体,她的脸有些惶恐,有些不安,有些无所适从。从她脸部的表情中,我读到了她内心的歉疚,显然,她怕她的病痛成为儿女们的负累。
经过几天的救治,母亲终于好些了,她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就象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眼光里充满了好奇。在她好奇的眼神中,荡漾在母亲眉宇间的是久违的童趣。她担心护士打针会很痛,有时发点脾气撒点娇,甚至与病友抢遥控争电视看。我有一种莫名的心痛。
于是,在没事的时候,我就陪母亲看动画片、陪她读小人书。一到周末,我就把读幼儿园大班的女儿带过来陪母亲玩,女儿也乐意和奶奶讲故事、画画……这是七个小矮人,这是灰太狼,这是红太狼,这是喜洋洋,还有奶奶象懒洋洋在睡觉……一张,二张,三张,……女儿稚嫩的儿童画贴满了母亲的床头,一老一小,你来我往,玩得忘乎所以。
看着母亲和病前已判若两人,心中感慨万千。原以为母亲是儿女们永久的依靠,是最温馨的港湾,不管我们身处何处,受到多大的委屈,遭遇多少艰难困惑,在母亲那都能找到温馨的答案,她会用世上最柔最软的温言细语解除我心中的种种疑虑。让我感知,她就是为我撑起的一把伞,天晴能够遮挡太阳,下雨可以抵挡风雨的袭击。而随着母亲一天一天地变老,行动的不便,病痛的缠绕,她已不是可以撑起一片蓝天的伞了,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一个可以安心颐养天年的栖所。
记得早些年漂泊在外,孤单寂寞的时候,思念家乡,思念母亲成了我慰抚心灵的寄托。听母亲说,我两三岁的时候,全身长满了疮,医生说,要用老茶叶水擦洗。由于家中没有种茶树,母亲便漫山遍野地去寻,后来,在后山的半山腰找到了两棵野茶树,母亲采摘了一些茶叶煮水帮我擦洗疮疤。为了让我长期得到治疗,母亲对这两棵茶树呵护有加,她除去周围的杂草,为茶树培土、浇水、施肥,茶树便成了母亲的心肝。
到解散集体那年,家里正好分得了那片山林。母亲就带着一家人开荒拓土,硬是在两株野茶树周围辟出了一片小茶园。母亲悉心经营,除草,施肥,捉虫……为了这片茶园,母亲花费了不少功夫。
有了茶园,做茶是少不了的活,说起做茶,母亲摸索了一套自己的经验。她一般选在晴天的晌午去采茶,她告诉我们,这个时候采摘的茶叶鲜嫩度适中,水分少。到下午,她就把采回的茶叶用簸箕薄摊一层掠一会儿,待到叶片光泽转暗,手摸叶子柔软了,她就把茶叶收起来做青,再经过摇青、炒青、揉捻、火焙等工序。这样冗繁的工艺母亲却能一气呵成。
做茶是一项辛苦活,掠、晒、搓、揉,捻、炒、焙、烘,样样都有讲究。母亲却从不叫我们干。她说,搓茶时,茶汁会把手弄脏的,染了茶汁的手难看,你们在外面跑的人形象重要。每到采茶的季节,母亲的手就呈铜黄的茶酱色,洗不白净,有些吓人,邻里的小孩见着都躲得远远的。一旦有陌生人来家里做客,母亲总是把手掖着藏着,生怕人看见,那种窘态就象做错了事的小孩。
几个星期之后,母亲病情好转,终于能下床了,我便扶着她到医院外散步。初春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暖融融的。母亲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越发清瘦……母亲真的老了,岁月的侵蚀,病痛的折磨,步履蹒跚中已找不到母亲从前的坚毅和稳健。
走过一条细碎的石板路,母亲示意在道旁的小石凳上坐下,才坐定,一片还没来得及吐出新芽的小灌木丛吸引了她的目光。母亲定定地看着,神情专注,口中喃喃道:“是采茶的时候了……”
“过几天,它就会长出叶芽,三叶一丫,上好的绿茶。”
我道,“这是茶树?没长叶子你也认得出来。”
“茶树,烧成灰我也认得。只可惜,今年的茶采不成气了,老了,老了呀……”母亲叹道。
母亲说,明前茶也就是清明节前采的茶,这时候采的茶受虫害侵扰少,芽叶细嫩,色翠香幽,味醇形美。但这个时候由于气温较低,茶树发芽数量有限,生长速度也慢,产量也很少。故有“明前茶,贵如金”一说。
第二天响午,四婶辗转了好几趟车来城里医院看望母亲。一进病房,她就打开行囊,拆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塑料包装,掏出一包茶叶,递给母亲,说:“儒婶,吃了你这么多年的茶叶,今年你不在家,我帮你采摘了园子里的茶叶,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母亲如获至宝,用手拈了一小撮,仔细端详,道:“搓揉欠些火候。”然后拣一叶在口中品了品,说:“干焙时火大了些。”然后吩咐我去开水房打一壶开水来,她要尝一尝今年茶园新茶的味道。
我打来开水,每人泡上一杯,茶叶在开水的浸泡中舒展着美丽的叶芽,释放着馥郁的芬香,病房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浓浓的茶香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从前,记得在外漂泊的那几年,不管我在哪里,这个时候,母亲总要包一些上好的“明前茶”给我,或寄或托人捎过来。“明前茶”母亲自己是舍不得喝的,她喝的是错过了季节采摘的“老茶叶”,而我总享受着这份特殊的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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