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食笋呈座中
作者:李商隐
嫩箨香苞初出林1,於陵论价贵如金2。
皇都陆海应无数3,忍剪凌云一寸心4。
注释:
1.嫩箨:鲜嫩的笋壳。香苞:藏于苞中之嫩笋。
2.於陵:汉县名,唐时为长山县(今山东邹平县东南),《元和郡县志》卷十一《淄州》:"淄州长山县,本汉於陵地。"
3.皇都:指京城长安。陆海:大片竹林。《汉书·地理志》:"秦地有鄠杜竹林,南山檀柘,号称陆海,为九州膏腴。"
4.凌云寸心:谓嫩笋一寸,而有凌云之志。此双关语,以嫩笋喻少年。
赏析: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贵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初食笋呈座中》是李商隐的早期作品,字里行间充溢了一种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深切感叹。李商隐约生于元和六年(811),大和六年(832)赴京应举不第。刘学锴、余恕诚的《李商隐诗歌集解》认为此诗也许是他“少年时代客游洛下等地时,于某显宦席上所赋……自比‘嫩箨香苞’亦弱冠少年口吻”。在我看来,确乎如是。 “嫩箨香苞初出林”,诗人起笔便给我们细细描绘了初生之笋的形态。这样壳嫩笋香的初生之笋,洋溢着勃勃的生机,只待春雨浇灌,即能昂扬九霄。“於陵论价贵如金”,於陵,汉县名,唐时为长山县,今山东省邹平县东南。《元和郡县志》卷十一《淄州》载:“淄州长山县,本汉於陵地”。很多人认为这句诗是诗人向座主的器重表示感谢,我认为不妥。为什么嫩笋要论价呢?因为初生之笋鲜嫩可口,所以食者众多,求者亦夥,因而在於陵这里的价格和黄金一样贵重。“於陵”当属泛指,代称各地。诗人在这一句里已经点出一丝悲的意味。嫩笋正出林呢,怎么就要论价了,而且价值甚昂?但语气终还是压抑的,平缓的,冷静的,客观的。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诗的三、四两句接着将这种悲哀之情渲染开去,推至顶峰才喷发而出。皇都,指京城长安。陆海,大片竹林。钟嵘《诗品》卷上:“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陆海”代指人有才。这句里的“陆海”本义当为竹林,暗喻人才众多。“凌云一寸心”,谓嫩笋一寸,而有凌云之志。这里是一个双关语,喻人年少而有壮志。这两句回答了对嫩笋“於陵论价”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竹林茂盛,所以可以食笋,忍心“剪”去它凌云之心。卒章而诗人的一片哀怜之情也显露出来。诗人痛惜嫩笋被食,喻人壮志未酬,这是一种悲哀;而联系到诗人于大和六年(832)赴京应举不第,那么就还有另外一层意味了,或许是皇都长安里“人才”太多,所以我才下第的吧?可是你们“剪”去的是一寸凌云之心啊!一个“忍”字用得十分出色。忍者,忍心,实际上联系到“凌云一寸心”看,作者表达的却是“何忍”之意。意谓不要夭折嫩笋的凌云之志啊。悲己之不遇,痛上主之不识己,一片哀怨之情弥漫其间。 全诗以嫩笋比喻自己,嫩笋一寸而有凌云之志,诗人同样如此,年少而胸怀大志。可悲哀的现实却是嫩笋被食,凌云之志也夭折在初出林的时候,诗人呢?诗人也一样壮志未酬,空有“嫩箨香苞”美质,却没有了昂扬九霄的机会。既哀且怨之情充溢全诗。全诗艺术风格哀怨缠绵,而深情难已,已经初步显示出李商隐诗歌“深情绵邈”(刘熙载《艺概》)的艺术特色。 这样哀怨的诗歌若出自一个中年或暮年人之手,我们会觉得很自然平常,可是创作它的却是二十岁左右的李商隐。这正是少年壮志不言愁的黄金时段,可我们的诗人看见鲜嫩的笋时不由而生 “忍剪凌云一寸心”的悲慨,诗也写得哀怨缠绵。这不是很让人诧异的事吗? 事实上,“忍剪凌云一寸心”的悲慨里包蕴着诗人半生的际遇和一种 “先期零落”的忧愁意识。首先,家世孤苦,“沦贱艰虞多” (《安平公诗》),其高祖以来家境已衰落,祖辈几代历官均不过县令。 父祖辈又一再年寿不永,不到十岁时,父亲去世。他随母还乡,过着清贫的生活。他在《祭裴氏姊文》就写道:“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数东甸,佣书贩舂”。这是他清贫生活的生动写照。此外,他生活的晚唐时代动荡,藩镇割据,宦官擅权,朋党斗争,农民起义不断,而社会又讲究勋阀门第观念,而诗人自己“内无强劲,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也使他对自己的前途缺乏信心。这两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就使得诗人自小便表现出一种悲观的情绪。十六岁时写的《无题 “八岁偷照镜”》便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似写一伤怀的女子,而句句实写自己。“八岁偷照镜”,着一“偷”字,写出了其早熟,“长眉已能画”,写其早识。 “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上崔华州书》),“十六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樊南)甲集序》),也是如此;接着十岁能做裙,十二岁弹筝,表明这个女子的慧心兰质,可接着却是十四未嫁,“十五泣春风”了,转向一层悲哀的境地。美质未遇良主,唯有相泣春风了。这是一种怎样的忧愁?王蒙先生称之为“先期愁人”、“先期悲叹”的“夭折意识”可谓切中肯綮。李商隐这种“先期零落”的忧愁意识伴随了他一生的诗歌创作。譬如:“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回中牡丹为雨所败》);看见早梅,也生悲慨:“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而当林花开放,正当其盛时,却又发出“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即日》)的感叹;看见“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的垂柳他又会觉察到“忍放花如雪,青楼扑酒旗”(《赠柳》)的幻灭感。就算是茂盛青翠的高树,他也会感到“一树碧无情”(《蝉》)……总的说来,李商隐一生困顿,郁郁不得志,加之他的多愁善感,在诗歌创作上,总是要表现出那么一丝忧虑,或出之以典故,或结之以意象,来取得“深情绵邈”的审美感受。而把握他这种“先期零落”的忧愁意识,也是我们欣赏李商隐这首《初食笋呈座中》乃至他全部诗歌的钥匙。 早年写过一首《吊李商隐》,可以作为此诗的一个注脚,现录以代结尾: 锦瑟年华漫逝殇,先期零落恨无常。 舞歌欢宴笋芽短,蝉噪西风柳絮长。 自古文章憎达命,从来侠骨忌柔肠。 凌云万丈才空负,悲向古原赋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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