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曾任台湾《中国时报》海外版记者、《工商时报》经济记者、《时报杂志》主编等职。
眼前的时光
有一位信佛很虔诚的教师,时常在课堂上灌输小学生对佛教的认识。
一大,他花了半小时告诉学生,关于地狱的恐怖,然后他问学生:“有谁想要下地狱的,举手。”
果然没有人举手,教师感到很欣慰。
然后他又花了半小时,告诉学生极乐世界的美好,他问学生:“有谁想去极乐世界的举手!”
大部分的小孩子都举手了,只有角落里一个孩子没有举手,面色凝重。
老师把他叫起来,问说:“为什么你既不想去地狱,也不想去极乐世界呢?”
那个孩子说:“我妈妈说,放学的时候哪里也不准去,要直接回家!”
这是一个笑话,也不全然是笑话而已,几乎所有的宗教都在强调来生的重要,也告诉我们过去的罪孽多么可怕,因此使许多宗教徒都活在过去的赎罪和未来的寄托之中,忽略掉眼前的时光。
其实,眼前的时光才是最真实的,要去地狱或天堂都应该从眼前起步。
在眼前的时光中欢喜,有光明与爱,就是天堂。
在眼前的时光中痛苦,黑暗与堕落,那一刻就是地狱呀!
真理
有人来问我关于“真理”的消息,这倒使我陷入了迷惘,无法作答。
如果以佛家的观点来看,真理是无为的真如本体,是用来对照俗世那些有为事相的。
假如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么,无心出岫的云、自由飘荡的风、美丽开放的花、飞过困野的鸟里,到处都有真理。
佛家又说,不生不灭,非有相非无相、诸法的本来为真理,是用来对照充满生灭的、分别的、混乱与执著的红尘世界,假如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么在蔚蓝的天空与海洋,在飘浮于空中的草香、在白雪积了又融的山头、在春夏秋冬都翠绿的山林中,也都饱含着真理。
可是,到处都在显现的真理,我们是否能够体验与觉知呢?
真理恒存,在偶然的一闪中,惟有能体验者可以相映,正如农夫望着天空的闪电而知其意义。
真理无为,隐藏于事相之内,惟有能觉知者可以相得,正如笋农观士地痕迹而能找到春笋。
真理是没有隐藏的,有心的人就会找到。
我对那个来问的人说:“我也不能诠释真理,我惟一知道的是,真理必须来自体验与觉知,必须是自己的,凡有所依赖、有所疑惑,那就不是。”
麻雀的心
住乡下的时候,后山有一片相思林,黄昏或清晨,我喜欢去那里散步。
相思林中住了许多麻雀,总也是黄昏和靖晨最热闹,一大群麻雀东蹦西跳、大呼小叫,好像一座拥挤热闹的市场,听到震耳的喧哗声,却没有一句听得清楚。
路过相思林时,我常浮起一个念头:这一群麻雀为什么不肯歇一歇呢?它们那样子无意义地蹦跳、无意义地呼喊喧哗。又是为什么呢?
我的念头生起后就灭去了,没有特别去记挂,只是,每走过相思林,那念头就升起一次。
相思林的麻雀偶尔也会数只一群飞到窗前的庭院,跳来跳去,叫一叫,就呼啸过去了。
有一天,黄昏时从相思林散步回来,坐在窗前喝咖啡,突然看见六只麻雀飞来了。
我知道那是一只母麻雀带着五只小麻雀。长时期对麻雀的观察,使我知道,那身形较瘦、颜色较黑的是母麻雀,而羽毛较浅、身材篷松显得有些肥嘟嘟的是小麻雀。
它矍先停在草地上,在那里讨论什么事情似的,这时我听到母麻雀与小麻雀的声音竟不相同,大约低了两度左右,略为沙哑。
然后,我看见母麻雀一跃而起,向不远的开满管芒花的芒草地飞去,非常准确地停在一株芒草上,黄昏的.秋风很强猛,使芒草摇来摇去,加上母麻雀的体重,晃得更厉害了,母麻雀啁啁地叫,小麻雀则吱吱喳喳笑成一团,显然是为母亲欢呼,只差没有鼓掌,有两只跳得快翻筋斗了。
母麻雀又啁啁地叫,接着五只小麻雀一拥而上,各自跳到不同的芒草叶上,一时之间,芒草堆中东倒西歪,小麻雀们没站好,都落到地上,母亲急切地叫了一阵,显然是给它们加油打气,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回到原先的草地上,哗然而起,再飞去芒草堆里,站在秋风猛烈的芒草叶尖。
这样经过了好几次,五只小麻雀总算学会了站在芒草叶尖随风摇动的本事。母麻雀宽慰地说了几句,带大家飞回草地,再嘻嘻哈哈唱跳一阵,突然欢呼一声,往相思林的方向飞去。
看麻雀飞远,我才发现端在手中的咖啡早已凉了,在刚刚那令人惊奇的一幕里,我似乎听懂了麻雀的语言——不,或者不是语言,应该说我听懂了麻雀的心。
原来,麻雀们每天不能安歇地跳跃、叫个不停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只是我们从人的角度听来,不明其意罢了。
这样的发现使我忍不住动容,知悉如果我们有更体贴的心,就能更进人万物的内在,如果我们的心有如镜子明澈,我们就能照见众生平等、皆有佛性、遍及法界的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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