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纪游诗,是以自然山水为表现对象,以记叙具体的山水游历为主要内容,渗透了山水审美意识的作品,包括传统的游览、行旅及部分宴游、送别之作,隶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山水诗。李白现存五十一首五古纪游诗中,明显受大谢影响的有二十六首。这些诗歌,无论制题方式、篇章结构、遣词造句都规模大谢,艺术独创性不明显,体现出时代的局限,形成复多变少的特色,这在以天马行空、不受拘束的李白创作中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特殊现象。
李白大谢体的五古纪游诗,景中有情,个性化的景物描写往往和结尾的抒情、议论水乳交融,无大谢写景和说理两橛的弊病,但在章法上尚未突破大谢从写景到说理的结构模式。句法方面,李白对大谢诗中积累的表现山水声色的各种艺术技巧,尤其是对偶和铺陈两个方面,也有着极为自觉的汲取:集中不少作品,几乎通篇采用大谢排偶句法,虽然多偶对排比,读来只觉清空一气,毫无板滞之病;《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并序》等诗还有意识地交错使用包含大量联绵词的顶真句式,使得顶真句营造出的贯通、畅达的感觉和双声、叠韵字所形成的生涩、阻塞感交错在一起,从而形成了大谢诗所没有的似连不连、似断非断的独特风貌。不过,最能体现李白大谢体的五古纪游诗复多变少特色的,还在句法方面,本文拟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进行具体的论述:
1.象形字:大谢山水诗受赋的影响,在模山范水时,往往有意识地选用山(或石)、水偏旁的字。这在修辞学上称为“联边”:“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同用。” (《文心雕龙·练字》) 山水诗中使用联边,可以使读者在了解诗歌具体内容之前就能在视觉上直观地感受到山、水的连绵起伏。如“岩峭岭稠迭,洲萦渚连绵” (谢灵运《过始宁墅》) ,就是用联边传达山岭的堆积起伏、密不透风之感,在视觉上造成显著的压力。
李白的五古纪游诗也善于运用“联边”的修辞来增强诗歌的视觉效果,如“岩峦行穹跨,峰嶂亦冥密” (《望黄鹤山》) 、“北渚既荡漾,东流自潺湲” (《秋登巴陵望洞庭》) 。“联边”尤其是“山”偏旁的大量运用,容易导致文气阻滞,谢灵运的山水诗时有此病。李白的诗歌,倾向于连用“水”偏旁字,又注意用动词来疏通文气,读来往往如见山奔水注,势欲飞动,如“石头 岩如虎踞,凌波欲过沧江去” (《金陵歌送别范宣》) 、“西峰峥嵘喷流泉,横石蹙水波潺湲” (《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 ,从山形字过渡到水形字,石头城凌波欲渡之势可谓呼之欲出;尤其像“洪波汹涌山峥嵘,皎若丹丘隔海望赤城” (《同族弟金城尉叔卿烛照山水壁画歌》) 、“漾水向东去,漳流直南奔” (《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 ,连用四个以上的水边字,又不限于静态的刻画,水流奔涌的景象历历可见,可谓匠心独运;而像“淡荡沧洲云,飘飖紫霞想” (《春陪商州裴使君游石娥溪》) 这样飘逸轻灵的句子,则连诗人飞身轻举的愿望也如在目前。
山水之外,大谢在利用象形字描摹花草树木方面的诸多努力,李白也多所取法。谢灵运试图用象形字表现包含景物关系的画面,如“苹□泛沈深,菰蒲冒清浅” (《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营造出水波荡漾、水草浮动的直观审美印象。李白“水色傲溟渤,川光秀菰蒲” (《赠丹阳横山周处士惟长》) 一联,显然取法于此。此外如“□□蘭渚急,藐藐苔岭高” (《石室山》) ,六个字都是上下结构、带草头,直观上就有草木蒙笼其上的感觉,正为紧邻的“石室冠林陬”句中的“冠”字下一注脚,可见大谢的苦心经营。李白诗中亦时可见类似的表现手法,如“始向蓬莱看舞鹤,还过┤籼新莺” (《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中巢双翡翠,上宿紫鸳鸯” (《古意》) 、“树树花如雪,纷纷乱若丝” (《望汉阳柳色寄王宰》) 等。谢灵运也用象形字来描摹动植物的形态,如“□□翬方雊,纤纤麦苗垂” (《入东道路》) ,不过还限于拟声,而李白的“玄猿绿罴,舔舕崟岌” (《鸣皋歌送岑征君》) 则进一步发展到了拟形。
可见,对谢灵运利用象形字模山范水的努力,李白有着充分的自觉认识。和谢灵运相比,李白诗歌中刻意选用“山”、“石”为偏旁以刻画山岩形貌的用例并不集中,用字也较为平易;他更着力于对于水态的表现,这使得其山水诗的整体风貌呈现出一种流动的态势,更具亲和力;其山水诗的整体风貌也因此以自然见长,读来毫无刻画、做作之感。
2.拟声字:用拟声字描摹大自然的天籁,不但能产生逼真的听觉效果,而且还能产生直观的视觉效果。因为拟声字大多是形声字,其形旁往往就是其所拟对象,最能体现汉语见形思义的特点。谢灵运充分利用拟声字独特的听觉和视觉效果来描摹大自然的声色,也正是“谢诗经营而反于自然” (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 的一个方面。如用“活活”拟水流声,“噭噭”拟猿猴叫声,“□□”拟鸟鸣声等等。
拟声字在李白的诗歌中也有广泛的运用。这些诗句或是直接取法大谢,如“凉风何萧萧,流水鸣活活” (《江上寄元六林宗》) 、“月色何悠悠,清猿响啾啾” (《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 ;或是远绍《楚辞》,如“豳谷稍稍振庭柯,泾水浩浩扬湍波” (《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 、“邈仙山之峻极兮,闻天籁之嘈嘈” (《鸣皋歌送岑征君》) 、“潨奔溜闻,浩浩惊波转”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其一) 等等,无论在听觉上(拟 声),还是在视觉上(联边),都能唤起读者的艺术想象。又如“涩滩鸣嘈嘈,两山足猿猱” (《下泾县陵阳溪至涩滩》) ,连边和拟声的效果综合在一起,从视觉上唤起水声嘈杂之感,在听觉上得到了有力的印证,有自然天成之妙。
3.双声、叠韵字:双声叠韵是汉语特有的表达,具有特殊的表现力。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云:“叠韵如两玉相扣,取其铿锵;双声如贯珠相联,取其婉转。”因为大量采用双声、叠韵字,形成了大谢独有的繁复、典丽的风格,这也是大谢体山水诗的显著特征之一。例如:“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七里濑》) 但由于其“琢字取异,用字必新” (《采菽堂古诗抄》卷十八) 的审美倾向,谢灵运选用字词总是不避难字、僻字,像“威摧三山峭,□汩两江驶” (《游岭门山》) 这样的诗句,读来不免有艰涩滞重之感。
李白诗中也大量使用连绵字,尤其《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诗:“眷然思永嘉,不惮海路赊。挂席历海峤,回瞻赤城霞。赤城渐微没,孤屿前峣兀。水续万古流,亭空千霜月。缙云川谷难,石门最可观。瀑布挂北斗,莫穷此水端。喷壁洒素雪,空蒙生昼寒。却思恶溪去,宁惧恶溪恶。咆哮七十滩,水石相喷薄。路创李北海,岩开谢康乐。松风和猿声,搜索连洞壑。径出梅花桥,双溪纳归潮。落帆金华岸,赤松若可招。沈约八咏楼,城西孤岧峣。岧峣四荒外,旷望群川会。云卷天地开,波连浙西大。乱流新安口,北指严光濑。钓台碧云中,邈与苍岭对。稍稍来吴都,徘徊上姑苏。烟绵横九疑,漭荡见五湖。”一段中连用“眷然”、“孤屿”等近二十个双声、叠韵字,较之大谢,可谓变本加厉。
不同于谢灵运的非对不发,李白诗往往散句单行;即使是对句,也不强求每字必对,使得诗歌的意象疏朗,文气流走。如上文所举“稍稍”一联,双声、叠韵两两成对,选字平易,用之无迹,不但避免了谢灵运诗歌用字艰涩的弊端,而且达到了“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 (《文心雕龙·声律》) 的效果。这样的例子李白集中甚多,如“萧条出世表,冥寂闭玄关” (《春陪商州裴使君游石娥溪》) 、“婵娟罗浮月,摇艳桂水云” (《禅房怀友人岑伦南游罗浮、兼泛桂海,自春徂秋不返。仆旅江外,书情寄之》) ,这里不一一列举。
但即使同样是双声、叠韵相对,李白、大谢所营造的境界却仍旧有大小之别,动静之分,例如“窈窕晴江转,参差远岫连” (李白《送王孝廉觐省》) 、“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 (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读李白诗,有如舟行于清江之上,有与物俯仰之妙;而读大谢诗,则如款步山水之中,左顾右盼,亦复怡然自得。
总之,李白的五古纪游诗在章法、句法、字法各方面,都对大谢体有着全面的汲取,同时不乏变化,如章法上的情景交融,句法上的气韵流动,字法上的避险就易等,但总的来说创新性不突出,其艺术成就也因之远不逮其歌行体山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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