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两人的诗性差异太大,同时喜欢李杜的,历来不多。下面来看看!
在中国诗的历史上,李白与杜甫,不必说是最好的诗人,但一定是说到诗的时候最绕不开的诗人。为什么绕不开?我想,首先因为他们是与生俱来用诗来思维的伟大的人。这样的人,这样的诗人历来少见。这就让中国诗的历史获得了一种高贵和尊严,或许也因此,中国有理由称之为诗的国度。
人的一生在诗的思维中度过,这是何等奇异的人生状态。而李杜就是这样在一千多年前一生记录着他们诗的思维。譬如李白的成名之作《蜀道难》。可以想象和确信,这是李白兴之所至吟成的。同时还可以想象和确信,如果李白再写一遍,甚至是当时连写两遍,一定是不一样的。李白哪里是写诗,他只是听凭蓬勃骀荡的思维,喷泄在笔底纸端而已。也因此,李白的诗,特别是他最擅长的古风,气势非凡,来时排山倒海,去时击溃重围。世界上最纷繁芜杂的是思维,最难以安置的也是思维,李白的诗就是这样的纷繁芜杂和难以安置的状态。《蜀道难》一开始十几句时的李白,凭空一一成文字的奇崛和崔嵬,读来不由你不惊为天人。而之后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这些句子,实在是劈头盖脸的没来由。之后又是没来由的突然煞尾。李白的一番思维,乘兴而来又乘兴而去了。他的诗,即使是像《蜀道难》那样的伟大的诗的行进也不得不戛然而止。千百年来,很少有人注意到《蜀道难》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类的文字是多余的。原因想来也就一个,就是李白才气太大,自然可以英雄欺人。
不但是李白,杜甫也是这样。譬如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起先说“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到结尾竟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就难免让郭沫若嘲笑了,你家好富裕的“三重茅”,给受冻的“群童”拿去,你就咬牙切齿了。怎么相信你会甘愿“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呢?问题也就在郭没明白杜甫和李白一样,也是以诗来思维的。这首诗里,他怨恨盗他三重茅的群童,是当时的真实想法,接下来突然想起“天下寒士”,也是当时又真实地想到了。就这首诗而言,前后可能不切,然而,一个伟大的人的思维,可能纷繁芜杂,但到底不会沦陷于平庸,何况这个伟大的人还是诗人。
李白与杜甫注定与众不同,还因为他们出现在历史和诗的伟大拐点,和必然会到达和站立在那儿的诗的坐标上。李白注定和盛唐连在一起,杜甫注定和中唐不可分离。
盛唐是古代中国的一个伟大时期,唐玄宗开创的开元盛世,还是古代中国的一个伟大的文化巅峰时期。李白是盛唐诗人,他为盛唐贡献了最伟大的、同时具有史诗意义的诗篇《清平调词三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得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阑干。
杨玉环天宝四载封为贵妃。天宝三载,沈香亭前牡丹盛开,唐玄宗和她前往观赏,她的身份还是女道士杨太真。李白应命别创新词。这是一次旷世的会见,历史上站在最高峰巅的帝王、最美丽的女人,和最伟大的诗人的会见。李白43岁,他来到了帝王的身边,觉得从未离自己报国的梦想这么近。第一首说,牡丹和云彩,都渴望像杨太真的容颜和衣裳一样美。因为她就住在群玉山、瑶台那样的仙境。第二首说,赵飞燕要精心、出彩的梳妆,才可能和杨玉环相似。杨玉环时年25岁,从这里开始了她12年的惊艳。相传就为这个比拟,高力士进了谗言,李白当年离开了长安。其实美是无从谴责的。譬如杨玉环,到今天,人们不是还念着她的美吗?第三首说到沈香亭赏牡丹本事。是名花,更是美人,让君王笑颜常在。这年唐玄宗60岁了。这位伟大的帝王渐渐老去,他平生的波澜,在这时候,谁也会觉得,已经离他远去了。他在晚年得到杨贵妃这样的知音,是对往日所有的消解。《清平调词三首》,当场就谱了曲,由唐代伟大的歌者李龟年歌唱,唐玄宗吹笛伴奏。当时的盛况,这样的盛唐,真是千载难逢。李白《清平调词三首》,自然可以不朽。
同样,杜甫也为他的中唐写下了最伟大的、也是最具史诗意义的诗篇《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大历三年,杜甫从四川奉节乘船回故乡,路过潭州时,遇见了阔别多年的开元著名歌手李龟年。杜甫当年在洛阳岐王李范和唐玄宗近臣崔涤的家里,多次听到过李龟年的歌声。那时正是大唐盛世,谁都怀抱着光辉的愿望和灿烂的人生。不料盛世有时比人生要短命得多,重新相见时,两人都已是沦落天涯、行将就木之人了。杜甫流传到今天的诗有1400多首,其中绝句不到十分之一。这首七绝应该是他的最后一首。而这首诗的字面出奇地平静,杜甫汹涌了一辈子的诗的思维,被江南的不置可否的好风景,看上去淡淡消解了。这就是到达和站立在了中唐的杜甫。中唐就是这样,除了好风景可以敷衍,所有的悲凉和沉痛,都已失去了诉说的必要。杜甫很少写绝句,甚至绝句被认为是杜甫的短板,然而这首《江南逢李龟年》不可替代也无从替代。甚至可以说,单单就这首诗,杜甫就可以被称之为杜甫。
李白与杜甫诗的思维,也让诗获得了至美的成果,也让诗在诗的本义上到达了更高的境界。这里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哪些才是李白和杜甫最不应被忘记的诗?我以为,不该忘记的是反映了李白和杜甫的思维美感的那些诗。李白具有梦幻般真实的那些五古,实在可能让读它的历来的读者和李白本人一起梦幻歌哭。苏东坡曾经抄写的李白的《上清宝鼎诗二首》:
朝披梦泽云,笠钓清茫茫。寻丝得双鲤,中有三元章。篆字若丹蛇,逸势如飞翔。归来问天老,奥义不可量。金刀割青素,灵文烂煌煌。咽服十二环,奄见仙人房。暮跨紫鳞去,海气侵肌凉。龙子善变化,化作梅花妆。赠我累累珠,靡靡明月光。劝我穿绛缕,系作裙间珰。挹子以携去,谈笑闻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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