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大师级人物,他一生的鸿篇巨制之多,已经不能用“著作等身”来形容,不过作为一个非专业的读者,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留德十年》。这本书记录了二次大战期间他在德国的经历,颇多感悟,读了令人深思。
到了1944年,苏军和盟军已经从东西两线逼近德国本土,物质条件已极困难,季羡林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饥饿。“为什么东西方宗教家都幻想地狱,而在地狱中又必须忍受饥饿的折磨呢?他们大概都认为饥饿最难受,恶人在地狱中必须尝一尝饥饿的滋味。”当时他所在的哥廷根市配给的面包,里面已经搀杂了木屑,不仅没有营养,而且能在肚子里制造气体。“在公开场合出虚恭,俗话说就是放屁,在德国被认为是极不礼貌,有失体统的。然而肚子里带着这样的面包去看电影,则在电影院里实在难以保持体统。我就曾在看电影时亲耳听到虚恭之声,此伏彼起,东西应和。”可见当时普通德国人生存状况的尴尬。
食物如此,燃料也无法弄到。地处北欧的德国,一到冬季就极为寒冷,市政府决定让市民到山上砍树。怎么砍呢?“政府工作人员在茫茫林海中划出了一个可以砍伐的地区,把区内的树逐一检查,可以砍伐者画上红圈。砍伐没有红圈的树,要受到处罚的。”实际上,当时的德国中央政府已经趋于崩解,哥市的警察及壮年男子已尽数抽调到前线,市政府并没有能力执行所谓的处罚,但“具备了无政府的条件却没有无政府的现象”,季羡林绝未看到或听到滥砍滥伐事情。四十多年后,季老感慨万千地评价道,从这样一个细节,“也可以看到德国人办事之细致、之有条不紊、之遵守法纪。”
据季羡林回忆,哥城外的山林面积广大,他虽然在那里住了10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它的边缘。他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这片山林:“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说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说。有谁见过未来派的画没有?这小城东面的一片山林就是一幅未来派的画。你抬眼就能看到一片耀眼的绚烂。只说黄色,就数不清有多少等级,从淡黄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黄,参差地抹在一片秋林的梢上,里面杂了冬青树的浓绿,这里那里还点缀上一星星鲜红,给这惨淡的秋色涂上一片凄艳。”这时不是太平盛世,德国正快速堕入她的历史上一场空前浩劫的最深处,但这片山林却仍然可以不受打扰!
烽火连天的年代,又远离故乡,这片山林给年轻的季羡林带来了极大的安慰。“从我来到哥城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了这山林。等我堕入饥饿地狱,等到天上的轰炸机时时刻刻在散布死亡时,只要我一进入这山林,立刻在心中涌起一种安全感”,“除了周围的树木和脚下的青草以外,仿佛什么东西都没有,我颇有佛祖释迦牟尼的感觉,‘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了。”山林对季羡林的精神庇护,使他悟出了禅机——在任何情况下,人生有也不会只有痛苦——这对他能够平安度过此后遭遇的艰难岁月,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季羡林是幸运的,因为这片山林;草木虽然无情,但生长在一个被人们如此珍惜的地方,是不是也是一种幸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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