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进山东》原文】
(1)第一回进山东,春正在发生,出潼关沿着黄河古道走,同车里有着几个和尚——和尚使我们与古代亲近——恍惚里,春秋战国的风云依然演义,我这是去了鲁国之境了。鲁国的土地果然肥沃,人物果然礼仪,狼虎的秦人能被接纳吗?沉沉的胡琴声从那一簇蓝瓦黄墙里传来,音绵长,和那一条并不知名的河,在暮色苍茫里蜿蜒而去,弥漫着,如麦田上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我听见了在泗水岸上,有了“逝者如斯夫”的声音,从孔子一直说到现在。
(2)我的祖先,那个秦嬴政,在他的生前是曾经焚书坑儒过的,但居山高为秦城,秦城已坏,凿池深为秦坑,自坑其国。江海可以涸竭,乾坤可以倾侧,唯斯文用之不息,如今,他的后人如我者,却千里迢迢来拜孔子了。其实,秦嬴政在统一天下后也来过鲁国旧地,他在泰山上祀天,封禅是帝王们举行的,我来山东,除了拜孔,当然也得去登泰山,只是祈求上天给我以艺术上的想像和力量。接待我的朋友说:哈,你终于来了!我是来了,孔门弟子三千,我算不算三千零一呢?我没有给伟大的先师带一束干肉,当年的苏轼可以唱“执瓢从之,忽焉在后”,我带来的唯是一颗头颅,在孔子的墓前叩一个重响。
(3)在曲阜,我已经无法觅寻到孔子当年真正生活过的环境。如今以孔庙孔府孔林组合的这个城市,看到的是历朝历代皇帝营造起来的孔家的赫赫然大势。一个文人,身后能达到如此的豪华气派,在整个地球上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了。这是文人的骄傲。但看看孔子的身世,他的生前凄凄惶惶的形状,又让我们文人感到一份心酸。司马迁是这样的,曹雪芹也是这样的,文人都是与富贵无缘,都是生前得不到公正的。在济宁,意外地得知,李白竟也是在济宁住过二十余年啊!遥想在四川参观杜甫草堂,听那里人在说,流离失所的杜甫到成都去拜会的他的一位已经做了大官的昔日朋友,门子却怎么也不传禀,好不容易见着了朋友,朋友正宴请上司,只是冷冷地让他先去客栈里住下好了。杜甫蒙受羞辱,就出城到郊外,仰躺在田埂上对天浩叹。尊诗圣的是因为需要诗圣,做诗圣的只能贫困潦倒。我是多么崇拜英雄豪杰呀,但英雄豪杰辈出的朝代,斯文是扫地的。孔庙里,我并不感兴趣那些大大小小的皇帝为孔子树立的石碑,独对那面藏书墙钟情,孔老夫子当周之衰则否,属鲁之乱则晦,及秦之暴则废,遇汉之王则兴,乾坤不可久否,日月不可久晦,文籍不可久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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