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锁纪实故事

　　美芝下周要做伴娘，她的闺蜜结婚，这样的大喜事，美芝当然要打扮得体，她和美发师简预约做头发。简是发廊的新美发师，她高挑苗条，技艺高，在这家全是白人美发师中，她有着独特的亚裔面孔，仔细看，又发现，比起普通亚裔女子，她的五官多了立体感，玲珑小嘴上的鼻梁相当高，颧骨也高，而简的瓜子脸，眯缝眼，配着弯弯的眉毛，外表显得简约秀气。美芝一见到这位亚裔长相的美发师，就选择让她为自己卷发。卷发很花时间，两位亚裔女士慢慢地聊开了，简向美芝道出了家事。

　　简是有着50%韩裔血统的美国人，在美国土生土长。简的母亲音三十多年以前从韩国到美国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东方。母亲的身世对于简来说，比起韩文还要神秘。音对韩国要么失望，要么刻意地舍弃。总之，从出生到现在，简只听过母亲提到过两次韩国。第一次，母亲对她说：“你在美国长大，说英文，不要学韩文。我是个不幸的人，三岁丧母，继母偏心。20岁不到结婚了，有个儿子。可是韩国丈夫酗酒，很快就离婚了。后来你爸爸追求我，我决意要嫁给他。全家人都不同意我嫁给一个美国大兵。我和你爸爸只好私奔，然后一起来到美国。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回韩国，远离那些恨我，瞧不起我的家人。”第二次，母亲给简看了一张相片，相片上一个韩国幼童，“这是你的韩国哥哥。我离开时他还很小。现在你知道了，一切到此为止，不用再问我任何问题。”于是母亲将幼童的相片锁在柜子里，就如同她将尘封的记忆锁在心里，所有的恩恩怨怨，故人旧事，都不容分说。

　　锁了的相片也许看不到了，但心真的能够被锁住吗？

　　在北美住了三十多年的音，宁可说断断续续的英文，也坚持不与简说韩文。她从未真正走出家门，更不愿学习开车。她孤言寡语，内心忧郁，“我们都知道她有忧郁症（Depression），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但母亲不愿去。”简叹道。美芝看着镜子里的站着的简，说话时眉头扬了扬，无可奈何的样子。美芝接口道：“东方文化受儒家文化影响深，你的母亲为家族不容，即便她私奔远离家乡，但藕断丝连的情感，挥之不去的创伤远没有消失，时光本可以医疗创伤，但没有述说，从未纾解，到了异国他乡，这种抑郁只能随时间越埋越深。。。”简说：“我对东方文化并不了解，从小我就是个很麻烦的孩子，存心和我母亲过不去。中学时母亲坚持不让我留长发，说这样太风骚，容易招引男朋友。她还坚持要为我剪发，头发剪得很短很丑，我怨恨叛逆。背着父母，高中与男同学偷偷有了性关系，18岁就成了单亲妈妈。”

　　美芝看了看梳妆台上的相框里的照片，是一个长相与简大相径庭的少女的图片，图片上少女高个健壮，丰满的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棕红色的长发梳一个大马尾，身着蓝色的运动衫和运动短裤，腿交叉站着，笑容灿烂地握着一个红色的篮球，俨然一位健康阳光的西方少女，当然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女孩的脸部轮廓比较柔和，四分之一的亚裔血统唯有从面孔略显端倪。美芝猜想图片上的女孩一定是简的女儿，问道：“女儿喜欢篮球吧？长得如此健美，几岁了？”简也看了看照片，自豪道：“简妮喜欢运动，十四岁了。”美芝笑道：“这么说你如今三十二岁，我比你大三岁，可是孩子才五岁了。你看你当妈妈早，孩子大了，你倒轻松了。”

　　“单亲妈妈从未轻松过，还好，简妮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她和我很亲密。。。亚洲文化一定很忌讳单亲妈妈吧！记得刚怀孕，我母亲非常气愤，叫叫嚷嚷地逼着我去。幸好我父亲反对。。。印象深刻的是，自从简妮出生，我的母亲突然变了，对简妮特别疼爱，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外出工作，我母亲居然愿意帮我带孩子，我很意外也很感激。她对我向来严厉、少语；可是对简妮，耐心又温柔。。。”美芝扑哧笑了道：“这叫‘隔代亲’，中国文化很普遍的。我父母四十年代末随他们父母从中国山西搬到台湾，我在台湾出生。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忙，多亏祖父母帮忙。祖父母疼爱孙辈，是很正常的。还有东方传统的确不认同未婚有孕，儒教认为孩子出生之前，父母有权决定孩子的生命，但孩子一旦出生，生命是贵重的。你的母亲很爱你，她从她的文化视野为你考虑，在东方传统文化深的地方，未婚生子是蒙羞的事情。。。我推荐你去读华裔女作家汤婷婷的传记《女兵》？你看了就可以更理解你妈妈了。。。你的母亲有信仰吗？”

　　“我倒希望我母亲有信仰，其实我对我母亲知之甚少，可能因为我太让她失望了 - 高中没有毕业却成了单亲妈妈；无数份临时工作后，最后选择了做发型师。。。如果时光倒流，我也愿意做个乖乖女，专心读书，哎，我不喜欢读书的。。。”简摇了摇头。

　　“也许有一天，你带着你妈妈到韩国，解开她的心锁，让她回故乡探望她的长子。三十多年不说韩文，不谈旧事，这份压抑需要宣泄，释放，你说呢？”美芝说这话的时候，简正为她吹发，长卷发在电吹风口飞扬着，释放着光彩。

　　“我父亲早有这样的心思，但母亲不愿意，还不让我们提。。。我又不会韩文，从未出国。。。有趣的是简妮喜欢亚洲文学，如今还在中学里修中文。我母亲最爱的是她，也许有一天简妮可以带她外婆回韩国？”说到这，两人都舒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