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袁隆平,是2013年1月。这次见面,是带着清样,请袁隆平审定有关他的一篇文稿。就是在这篇文章里提到,袁隆平戒烟了。
“难道又‘复辟’了?”我说出自己的疑问,袁老乐呵呵笑着,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告诉大家,我已经正式戒烟64天了。这个是给客人抽的。”他举着烟,每人问个遍“抽不抽”。而后才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稿,竟不带老花镜。
少顷,听他说:“错了一个字,这是‘身价’,不是‘身家’。”说罢,他便拿起笔改正了。一会儿,又听他自言自语:“我梦见的是谷粒像花生米那样大,不是花生那样大,哪有那么大,这个‘米’字丢不得。”边说,他边拿起笔在“花生”后工工整整加了一个“米”字。“这个字也不确切。”一直低头看稿的袁隆平抬起头,“我梦见的是自己躺在稻穗下乘凉,说躺在‘水稻’下面不准确。”
一般情况下,名家、领导的文稿大都经过层层把关,字字推敲,句句斟酌;审看大样,不过走一个程序,签字画圈甚而点头即可。袁隆平却没有这样。他看稿时竟像小学生对自己的功课一样严谨认真,改正的这几个字无论语义还是修辞都恰到好处。我心头悄然一颤。
上面说的袁隆平做的这个梦,大凡采访过袁隆平、写过杂交水稻的都熟悉,都描述过,我也在《见到袁隆平》这篇文章中用过。回来后一翻检,大报小报、长稿短稿居然都是说“袁隆平梦见的谷粒像花生那样大”、“在水稻下面乘凉”。不觉赧颜,随后分明感到一种常人很难有的精神,从袁隆平改稿时那如同雕塑般的身体里溢出,充盈在我的四周。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呢?是科学家对待事业的那种一丝不苟,是圣教徒对待经典的那种敬畏虔诚。
我又想起上次袁老为我们题字的一个细节。他一笔一画写着,老人是读老书的,不习惯简化字,当写到“读者”的“读”字时,看他停笔思索,我们提醒是“言”字旁加“卖”,他将信将疑,硬要查字典看简化了的这个字到底是怎么个写法。
论名气,袁隆平是享誉世界的“杂交水稻之父”,名动天下;论学问,他是中国工程院院士,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满腹才学,建树丰硕;论经历、意志和信念,可谓风霜雨雪,九死而不悔,硬是从一条坎坷的泥巴路,一直走到脚下铺满红地毯;论贡献,他为中国乃至世界粮食安全做出的成绩功劳响当当。就是这样一个人,阅改一份不满3000字的文稿、为题写几个字而正襟危坐,如此仔细到近乎苛刻,一点都不含糊。
世界上的事太普通了,想要做好反而很难,芸芸众生不拘小节,难成大事;而纯粹到不计任何功利,能把普通事做好了的,终成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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