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 雄
索南达杰毕业的时候,放弃留在西宁或北京的机会,回到治多县民族中学当了一名老师。他骑马回家乡招了扎多进中学,第一次改变了扎多的命运。
从民族中学到青海邮电学校,扎多一步一步见识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他看到了楼房,在西宁说了4年汉话,经常说得嘴都干了,还兴高采烈。
对于20出头的年轻人扎多来说,80年代是个理想主义的年代,社会里充满了变革的味道。他和朋友们组建了自己的团体“唤醒会”。办杂志、发小册子、上台演讲批评县领导,试图用极其先锋的行为敲打沉闷的县城。
有人打小报告,说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在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州里派来一位副书记调查。领导看完他们小团体章程,指着第一条说:“小伙子啊,这一条救了你们。”
“唤醒会”开宗明义第一条是:“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此后,扎多和朋友们申请去民族中学当老师,放弃高收入,要用教育改变家乡人的思想。
他们在学校的改革又一次失败了。
当老师是扎多社会改造计划的最后一步,现在退无可退,他彷徨,看不到前方的路。
妻子博雷看到县农业银行外面张贴的一张红纸,治多县委成立了西部工作委员会,面向社会招聘工作人员,兼任西部工委书记的县委副书记正是索南达杰。
扎多和朋友兴冲冲投奔过去,却被索书记劈头盖脸大骂一顿。索南达杰觉得这帮小年轻连在学校这点委屈都受不了,更不可能跟着自己干事业。
他的心很大,包括了可可西里,面积和宁夏一样大的无人区。
扎多倒是觉得,索南达杰虽然脾气臭了点,但是个值得追随的人。从少年时代开始,索南达杰就已经是他的偶像了。他加入了西部工委,成了索南达杰的秘书。直到1994年1月,18个月里他12次深入可可西里无人区。
在亲历者扎多眼中,索南达杰并不是一个如此先知先觉的人,他成立西部工委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开发搞建设。
身为草原的儿子,索南达杰很清楚单靠畜牧业,草原人没办法富裕,一场雪灾就足以让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他把眼光投向了可可西里,隶属于索加乡的无人区,这里有金矿。他成立了西部工委和可可西里经济技术开发总公司。
索南达杰是个异类干部:当中学老师,敢违抗上命,让学生把捡来的虫草卖给商人,而不是政府指定的供销公司,因为价钱更高;当乡党委书记,敢不交税,因为牧民实在太穷困,因而被戏称为“索加人民共和国”;作为下级,他敢拍着桌子骂县委书记然后再若无其事地“道歉”;对于他看上眼的领导,再怎么柔顺的话都能说出。
扎多现在想,除了矿产,或许是可可西里的氛围吸引了索南达杰,他实在是个很难融入周遭氛围的人,他太有个性了。
扎多还记得,第一次去可可西里,索书记看的是《工业矿产手册》,边看边说:“你要是没有知识,就变成野牦牛了。”
西部工委成立就是为了开发可可西里,但这个计划并没有执行下去,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索南达杰手里看的书变成了复印的散页《濒危动物名录》,除了盗金者,他们的敌人多了藏羚羊的偷猎者。
藏羚羊绒毛编织成的“沙图什”,是世界上顶级奢侈品。这个美丽的物种开始成为人类贪欲的牺牲品。
扎多始终没能搞明白,索南达杰何以成为一个环保主义者,这个词在90年代初的青藏高原,显得特别陌生。他把索南达杰的作为理解成因为对家乡的责任感而产生的文化自觉:眼看大批藏羚羊被血腥屠杀,索南达杰内心的藏族传统价值观得以体现:不杀生、众生平等。
当然,作为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盗矿和偷猎索书记都不能容忍。
1994年1月,扎多和索南达杰最后一次走进可可西里。出发前,扎多扫了一眼吉普车的车牌号“青G0519”,他心里暗自嘀咕,真不吉利——我要救。
索南达杰骂他:“分明是我要金。”
车队行进不久,遭遇一大伙盗猎者,经过一场枪战,将敌人全部拿下。枪战中盗猎者司机被击中。他把扎多悄悄叫到一边,叮嘱回去汇报要统一口径:“一定要说是我打的。”
扎多心想,你要抢功啊,分明是咱们的向导开枪打的。索南达杰告诉他:向导是老百姓,如果说是他打的,回去会被人报复,咱们是政府的人,回去没人敢找事。
为了照顾伤员,索南达杰临时决定,让扎多和司机带着伤员提前回去,他带着队伍押着大队盗猎者。
临别时,索南达杰把所有的子弹留给扎多,告诉他如何从草地和冰块上辨认方位,如何寻找北极星,还警告了扎多带走的有病盗猎者:“如果动了他一根毫毛,我下辈子不做书记了,专门抄你的老窝。”
几经波折,扎多的吉普车爬到了五道梁。
而索南达杰,一位难以定义的英雄,最后寡不敌众,与盗猎者殊死搏斗后牺牲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怒目圆睁,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在零下几十度严寒中,化成了一座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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