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意象,就不能不说说意境。两者虽然只有一字之差,意思却迥然不同。关于意境,历代诗家各有不同的称谓:唐代的司空图称作“意象”,南宋的严羽称为“兴趣”,明末的王夫之叫做“情景”,清代的王士祯则称“神韵”。近代的王国维不无得意地说:“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美学大师朱光潜也说:“王静安标举‘境界’二字,似较概括,这里就采用它。”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人们在运用“境界”一词时,一般有两种不同的意思表示:如“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这里所说的“境界”,是指修养造诣所达到的程度;而当他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这里的“境界”就是指“意境”而言。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当一首诗的意境达到完美自足的地步时,那么,这首诗就具有了一种很高的境界。
在《诗论》中,朱光潜对于“境界”(其实就是我所说的“意境”)有非常独到深刻的见解。他说:“无论是作者或是读者,在心领神会一首好诗时,都必有一幅画境或是一幕戏景,很新鲜生动地突现于眼前,使他神魂为之钩摄,若惊若喜,霎时无暇旁顾,仿佛这小天地中有独立自足之乐,此外偌大乾坤宇宙,以及个人生活中一切憎爱悲喜,都像在这霎时间烟消云散去了。纯粹的诗的心境是凝神关注,纯粹的诗的心所观境是孤立绝缘。心与其所观境如鱼戏水,契合无间。”这就是一首有“境界”的好诗所能带给我们的震撼与享受。
王国维认为,只要在诗中能写出真感情、真景物,那这首诗就具备了意境。朱光潜在此基础上对意境做了更加深入细致的说明:1、“真景物”必定表现为一幅画境或是一幕戏景,也就是要有独立自足的完整性;2、“真感情”与“真景物”一定要做到如鱼戏水,契合无间;3、意境是在直觉的欣赏中见出,所以,这才有“纯粹的诗的心境是凝神关注,纯粹的诗的心所观境是孤立绝缘”。
以上就是前人关于意境的观点和论述。如果把前辈们的意见总结一下,说得简单点,那么所谓意境,就是指读者透过情趣和意象而直觉到的某种情境和形象。形象脱胎于意象。意象是诗人的发现和创造,而形象则是读者欣赏意象所得的印象,是一幅完整有序的画境或戏景。在篇幅较长的诗歌作品中,意象繁杂、主次有别,而形象关注的是意象的主要特征和整体印象,强调的是概括性和整体性。情境来源于情趣。情趣是诗人情感的再现,而情境则是读者感悟诗人的情趣所产生的共鸣,表现为某种情调和氛围。当然,在实际的诗歌作品中,形象和情境是密不可分的,情境是渗透在形象里的情境,形象是饱含情境的形象,两者是水和乳的交融。
通过对意境定义的解析,可以得出以下三点结论:一、意境的诞生是读者欣赏的产物,是审美的结果;二、意境一定要在直觉中见出,这就要求意象和情趣一定要做到物我两合、水融;三、意境最终表现为某种形象和情境,也就是饱含某种情调和氛围的画境或戏景。
前面我们说过,意象和意境虽然只有一字只差,意思却相差甚远。意象强调的是意中之象,也就是熔铸了个人情趣的具象;意境强调的是境中之意,也就是透过意象、意象群、意象部落或它们的组合所得的某种形象和情境。当我们谈及意象时,对于其中的情趣,无论是悲是喜、是惊是怒,读者抱的是一种科学的客观批评的态度,感情不为所动;当我们谈及意境时,对于那些或悲或喜、或惊或怒的情趣,读者不自觉地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是一种审美的主观欣赏的态度。
意象中的情趣,对于作者而言大体是固定的,对于读者来说却各不相同,并且时时在发展变化之中。有时,读者所见到的新的情趣和作者的情趣能大体相合,有时却远远超出了作者本身想要表达的情趣,而有时则与作者本身的情趣大相径庭。因为每个人所处的环境不同,性格各异,所以当人们在解读同一个意象时,所得到的结论也就很难完全达成一致。即便是同一个人,由于他的性格、学识、经验以及他所处的环境等总是在发展变化之中,今日从意象中所领悟到的情趣和若干年后所领悟到的情趣也不尽相同。同理,意境中的情境也随意象中情趣的变化而改变,时时以新的面孔出现。
单个的意象中固然含有某种意境,一个意象群,一个意象部落,或者一首完整的诗歌,它们所能表现的意境也各不相同。评论家在赏析一首诗的意境时,不仅要试图接近诗人的真实情趣,更要在意象的引导下,能让其中的情趣飞得更高、走得更远,从而使诗的意境得以更好的拓宽与提升。
在实际的诗歌创作中,情趣和意象契合的分量并不相同,有情趣富于意象的,有意象富于情趣的,当然,还有情趣和意象功力悉敌的。但是,意境既然是由情境和形象两个要素相互渗透组成的,“情境是渗透在形象里的情境,形象是饱含情境的形象”,因此,即使在纯情趣的诗歌里,也可以领略到鲜明的形象,而在纯意象的诗歌里,也可以感悟到动人的情境。下面,我以下列三种情形为例加以说明:
一、全诗以直抒胸臆为主,极少意象的描述。如网上有位叫红瘦的诗友写有一首《爱之语》;
亲爱的,请别为我们
暂时的离别而哭泣,
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可以好好地想念你。
* *
亲爱的,请记住我们
相聚时的那些甜蜜,
当我不在你的身边时,
把它取出细细回忆。
* *
相别的酸、相聚的甜
都是我们的爱之语。
因为你,生活的滋味
才会变得如此美丽。
又如拙作《爱你》:
亲爱的,我爱你!
爱你,只爱你!
不眠的夜,我思念你!
花蕊浸在蜜里,
蜂儿来蹂躏,
我忍受着痛苦的甜蜜!
爱你,只爱你!
什么都不能代替!
无论何种变故,
我绝不会把你抛弃!
我们相爱,没有浪漫;
我们的爱情忠贞相鉴,
以温柔相伴!
表面上看,前者几乎毫无意象可言,后者也仅有“不眠的夜”和“花蕊浸在蜜里,蜂儿来蹂躏”两组意象。事实果真如此吗?记得我曾经引用过王国维的这句话:“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也就是说,并非只有看得到、听得见的景物才能构成意象,人物的语言、动作、心理等也可以形成意象。因此,虽然这两首诗缺少具体可感的意象描绘,但透过主人公心灵的喁喁私语或放声疾呼,他们的感情和性格跃然纸上,他们鲜明的形象也随着呼之欲出。当然,由于只有情感的独白,没有形貌的描述,这些人物的具体形象只能由每个读者自己来想象和填充。“有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这句话用在这里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当然,如果不是有非常深沉、真挚的情感,巧妙而又说得十分恰当的话语,这种直抒胸臆的诗歌是很难写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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