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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里的水牛毕淑敏文章

毕淑敏 时间:2021-08-31 手机版

  爷爷是个纸匠,据说会扎纸人纸马纸牛纸屋。可惜我没见过。我只见过爷爷用花纸糊的盒子,说是给我盛针线。那年我六岁。

  “哪有那么多针线可盛!她们这茬孩子,钉个扣子都扎手。爹,您就歇着吧!”妈妈说。

  纸盒子很漂亮,散发着米面的清香。那是妈妈自己打的浆子,说是比街上的胶水熨贴。

  我所有的针线只把盒子底铺了浅浅一层,使用它们做彩色的褥子,眼睛会动的洋娃蛙躺在上面,纸盒就成为一架摇篮。

  “爷爷,再扎一个么!”

  “扎个什么呢?”爷爷擅着手,好像有许多无形的纸在怀抱中。

  “扎什么都好。”小孩生怕大人变卦时,便很通融。

  “扎个桥吧,人死了以后,活着时候用过的水,就会哗啦啦像海潮似地淌过来,没有纸桥,你怎么过去呢?”爷爷思忖着,眯缝着眼睛似乎怕那滔天涌来的苦水打湿了灰白的睫毛。

  “马桶里用过的水,句子,也会一起涌来么?”我想这是极恐惧的事情。

  爷爷哗了一口唾沫:“怎么会想到那去!当然也要涌来的。”

  妈妈拿着拖把走过来,好像她早预算到爷爷会在这时吐痰。

  妈妈去涮拖把,我催爷爷快扎:“你那个桥是多少孔的?”

  爸爸走进来,他真不愧是军人,前因后果都不知,就准确地说:“这是迷信!”

  爷爷看看爸爸肩上的双杠和金星,唯唯诺诺地说:“这是迷信。”

  爷爷干搓着手,看着盆里的浆子粘稠龟裂翻卷,最后像毛玻璃一样破碎了。

  夜里,妈妈对爸爸说:“爹闲得难受,我想让爹把咱家的仰棚糊一糊。”

  仰棚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的家乡相隔三里地,他们便经常说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话。我就大嚷:“不普通!不普通!”他们就换用普通话向我解释。但这一次,我不能嚷,他们以为我已经睡熟了。

  爸爸抬头看了看。于是我明白了:仰棚就是天花板。

  天花板是水泥的,上面沾满霜雪般的白灰,透过我的眼睫毛,它们白得有些悲惨。

  “裱天花板还不如去裱地板呢!”爸爸不屑地说。

  朱红的木质打蜡地板上,有我踩的几个脚印。灯光下,像初出茅庐的窃贼。

  妈妈拿来一块干净抹布,蹲在地上,把红木板拭得清凉如水。

  “你说,倒是行不行呢?”妈妈轻柔地问。

  “什么事?”爸爸正在批一份文件,被人突然打断,惊诧地回头。

  “糊仰棚哇!”妈妈反倒莫名其妙,刚才的话,不正是从这里断掉的吗?

  “真亏你们想得出!多好的洋灰顶子,这不是劳民伤财瞎胡闹吗!况且这是营房,不要独出心裁!”爸爸不耐烦,铅笔在文件上点出许多蓝星。

  我从来没见妈妈在什么事上反对过爸爸,但这一次,她不屈不挠:“糊糊吧!你没当过纸匠……”

  爸爸说:“糊吧糊吧!我没当过纸匠,可我当的是司令员!爹上了年纪,我就不说什么了,你也跟着起哄。这都是当家属的过!别的房间不许动,只能糊厨房。”

  妈妈快步退出去,拐进爷爷的小屋。我听见爷爷夹杂着咳嗽的笑声。

  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纸匠。这是妈妈说的,所谓的远近,也是以那个偏僻的小村为中心。妈妈说过爷爷扎的纸水牛,眼睛是用(又鸟)蛋壳镶的。牛走动时,眼珠子就会转。从此我见到真水牛时,就觉得它们不够生动。

  妈妈也会扎纸器、不过她很谦虚,说远不如爷爷扎得好。

  妈妈是爷爷给爸爸挑中的。一天,爷爷在离他家三里路的地方,给人扎冥器,看到了还是小女孩的妈妈。

  这嫚行。手指长,能扎纸。爷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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