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女,网名“Drunkpiano”,“醉钢琴”,网络写手,写小说,随笔,政论。生于1975年12月。本科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哈佛大学博士后。现为英国剑桥大学政治系讲师。
每次回国,最大的逆向culture shock就是中国人顽强地拒绝对陌生人微笑。
我曾经习惯性地对大街上目光交接的人微笑一下,但很快遭到内心深处那个“中国人”的鄙夷:有病啊你?这里是中国,别那么矫情好不好?在迅速克服了这个毛病之后,看到陌生的小孩子,还是忍不住微笑:他们是孩子啊,没准他们还不知道对陌生人微笑有损民族文化尊严呢?但是街上的小孩子们都非常有“国格”,一个一个严厉拒绝了我的微笑。
好吧,入乡随俗,不向陌生人泛滥微笑。但是邻居呢?根据“一回生、二回熟”原理,邻居是那个必然要跟你从陌生人演变成熟人的人,所以微笑作为一个迟早会发生的事件,应该说顺理成章。既邻之,则安之,小笑不如大笑,晚笑不如早笑。
这个暑假,我大部分时间住在一个住户密度较小的小区。作为一个喜爱热闹、热衷串门、怀念祖国的“人情味”的“游子”,我刚住进来,就开始热切地盼望认识邻居。半个月后,我终于得以认识第一个邻居。我们认识的过程是这样的:
有一天早上,我家的可视对讲机响了。一位女士喊了一声:“门口这是你家的车吗?挡住过道了!”我走到对讲机边说:“我们家没有车!”该女士愤然道:“没车你也没必要这么横啊!”我愕然,走到楼下问:“这位大姐,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我呢?”“谁让你说话那么横!”“那怎么能叫横呢?你问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你的问题,横在哪里呢?”大姐白了我一眼,跟她身边的旁人叽里呱啦说话去了。
哦,我忘了,中国是个礼仪之邦。我不应该直接说“我们家没车”,而应该说:对不起,不好意思,鄙人家里暂时还没有购置任何可以挡住过道的大型交通工具,实在抱歉了,我代那个挡道者向您赔个不是了!沙有娜拉!
我和第二个邻居的照面是这样的:我刚打开单元的大门,一位中年男子正拎着垃圾袋走出电梯。我准备好了一个热情洋溢的微笑,准备向他撒去。结果他一低头,躲开了我的目光,我只好收回那个微笑。见他手里拿着垃圾袋,我假洋鬼子的劣根性又发作了——在门口为他把住铁门,等了他三秒钟,让他通过再松开门。该中年男子显然非常错愕,狐疑的看了一眼我,嘀咕了一声“谢谢”,当然仍然面无表情。
我和第三位邻居的碰面则是这样的:我在一楼等电梯,电梯门开了,他们(一对夫妇)出来,我进去。因为近到几乎脸贴着脸,我抱着“看你们往哪里逃”的心态对他们张开一个大大的笑脸,结果二位好像我是隐形人一样从我身边飘了过去。
今天则格外值得纪念——因为今天我终于碰上我对门的邻居啦!我想楼上或者楼下的邻居毕竟还隔着一层,对门的邻居则是那个可能向你家借一头蒜、一把梯子、一个老虎钳、一个灯泡的人,他们家要是有人突发心脏病,没准还要靠我打112呢!我们的邂逅过程却是这样的:
我正要下楼倒垃圾,在家门口看见一位中年妇女大包小包的从本层电梯里出来,我想终于有人搬进106了,便欢天喜地地盯着她,就等她看我一眼,然后送上一个“远亲不如近邻”里那个“近邻”的笑容,结果该女士眼皮都不抬一下,从我身边半尺处擦肩而过。
然后我走到一楼,看见一位女青年(估计是106家的女儿)大包小包的走进一楼电梯,我想这位可能会看我一眼吧,便欢天喜地地盯着她,就等她看我一眼,然后然后送上一个“远亲不如近邻”里那个“近邻”的笑容,结果该女青年眼皮都不抬一下,从我身边半尺处擦肩而过。
然后倒完垃圾回家,走到我家门口,看见一位男中年(估计是老公)大包小包的从电梯里出来,我想无论如何这位不可能也完全对我熟视无睹吧,没有那么巧吧,不可能一家人就如何对待邻居这个问题召开过大会通过过决议吧,便欢天喜地地盯着他,就等他看我一眼,然后然后送上一个“远亲不如近邻”里那个“近邻”的笑容,结果人家眼皮都不抬一下,从我身边半尺处擦肩而过。
事实证明,不但他们家人,很可能全国人民都就“如何对待街上、楼道里那些可疑的陌生人”达成过协议,并写进了宪法,很可能在外国人加入中国国籍的考试中就有这么一道考题,放在“老子是谁的爸爸”这道题后面,“春晚是不是春天的晚上”这道题前面。选项A是“微笑”,选项B是“引爆”,选项C是“就当没有看见”。如果你不幸选择了A,那么移民办公室会叫你滚回美帝去,如果选择了B,那么请回到伊拉克的怀抱,如果选择了C,那么,北京欢迎你!在太阳下分享呼吸!在黄土地刷新成绩!
为什么中国人总说自己是礼仪之邦呢?这里的礼仪是指“让奶奶或姥姥给孙子做免费保姆”的礼仪?“让领导先走”的礼仪?在形式各异的奸面前保持沉默的“艺术”的礼仪?据说“孔子学院”已经开到了世界各地。我很想知道“孔子学院”里面都教授些什么课程,《如何抵制陌生人的微笑》这门课值多少学分。
当然也有人对我微笑,那可是排山倒海、气势如虹、艳若桃花、绵绵不绝的微笑。它们分别来自于商场导购、小区物业办公室的收费人员、餐馆里的服务员以及“盼盼法式面包”广告里的蒋雯丽。
我很想知道这种顽强地拒绝微笑的“传统”是从哪朝哪代开始的,这朵瑰丽的民族奇葩究竟是谁种下的,孔子?韩非子?汉武帝?朱元璋?蒋?毛?是谁塑造了那种足以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的表情?满脸的漠然,满眼的茫然,躲闪的目光,疑惧的神情。我认识的大多台湾同胞、香港同胞都没有这样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保存了我们更早的传统,还是因为他们创造了一个新的传统。
去年年底在英国搬到新家时,一楼的一个英国老太太给我送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欢迎你搬进X社区”。为了走到三楼送这张卡片,这位已经93岁的老太太据说 “走了十分钟”。另一个同一层楼的老太太,则给我买了一束鲜花。当然,根据我们“一切比我们更美好的东西都不可能是真诚的”认识原理,这样的行动除了“伪善”,什么都不能说明。我们礼仪之邦的文明早就超越了伪善,走向了赤裸裸的冷漠,赤裸裸的恶意,我们的冷漠和恶意如此真诚,我们直接把大楼盖成了豆腐渣!直接往牛奶里加三氯氰胺!直接把人锁在黑窑里当奴隶!瞧你们穿得人模狗样的,脱了衣服最真诚!
和150年来的很多中国人一样,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中国得花多少年才能赶超英美?在参观了北京上海的高楼大厦之后,我可以自信地说:5年没问题。在观察了一番我国的政治运作方式和过程之后,我可以吞吞吐吐地说:也许50年?但是再凑近了,看到满城满街那样漠然茫然的表情时,我却完全没有了答案,唯有一身冷汗。在谈及“传统文明”的断裂时,很多人不约而同地指向文革。但是在鲁迅笔下,那个远在文革之前的年代里,围观屠杀的人群就有那样的神情,“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将近100年过去了,这一堆人还是那一堆人。也许几千年来,从来就只有一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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