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从老家打来电话,说他已于几天前平安回到家中,并问我能否抽一点时间也回去一趟。听的出来,话筒那边阿七的嗓音是沙哑的,情绪也有些低沉。吱吱啦啦的,信号不是很好,没有再详细地询问,我只好说了声,好吧。
阿七是小时的玩伴,关系相处得一直很好,即便我那年离开老家之后,两人之间也经常保持着联系。尽管杂七杂八的琐事缠身,作为朋友,阿七的提议我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沿着村中青石板的小路,熟练地拐过几道弯后,就到了阿七的家。
走进门,阿七正披着一件皱里巴几的黄色军大衣焐在火桶里打盹。见我来了,阿七眼神里透着一丝吃惊的样子,稍顿了片刻,然后起身招呼我坐,说,只是随便讲的,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在阿七进了灶间沏茶的间隙,我不经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屋里光线很幽暗,摆放的家什与印象中的样子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看起来显得更加陈旧了一些,一张形似“八卦”的蛛网高悬在梁上,上面匍匐着一只体形干瘪的黑色蜘蛛的躯壳。
老实说,杯里漂着的几片茶叶品质有些低劣,乍一看就像落了霜的柳叶。不过,袅袅向上的热气还是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阿七的两只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还在摸索着什么。我说,一年不见,你的身型似乎又瘦了一圈了!阿七好像没有听进我的话,眨巴着眼皮,嘴里反复嘟哝着一句:烟呢?烟呢?磨蹭了半天,终于找着了,是一盒前胸贴后背的“甜蜜”。阿七将烟递过来的时候,我怔了一下。阿七误解了我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牌子虽然低档了一些,但抽起来还是很平和的。阿七的解释让我凝固的思绪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忙说,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阿七发现我的视线落在了他拿烟的四根手指上,眉宇间立刻浮上了一层阴云,嘴唇在微微地颤抖。阿七没有说话,我的语言组织能力也仿佛退化到原始的状态。沉默。如果头顶上方的那只黑色的蜘蛛稍微挪一下身子的话,我猜想都能听见它爬动的声音。阿七机械地点上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缭绕的烟雾慢慢模糊了我的视线。那只烟是夹在阿七右手大拇指与中指之间的,很不灵便的样子。阿七每吸一口,烟头就闪一下亮光,就好像大雾天车辆倒车时一闪一闪的尾灯一样。处在这样的情境之中,任何语言似乎都显得多余了。阿七将烟吸了一口又一口,我也茫然地喝着茶水……
沉默了一阵,烟头忽明忽暗的亮光离阿七的手指越来越近。这时候,那根只剩下小半截子的食指就很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了。如果那根食指是生长在手掌的两侧,我会毫不怀疑阿七是得了骨质增生的毛病。问题是这根残缺的指头刚好是蜷缩在“老大”和“老三”之间。
我终于忍不住问阿七,你为什么不用左手夹烟呢?阿七微微将右手上抬到眼下,无可奈何地说,右手使唤习惯了,换一个样式挺别扭的。说实话,我是不忍心究根问底的,但我还是不由地将话题延伸下去了。我说阿七你是怎么伤了这根手指的呢?阿七摇了摇头颓丧地说,给贵州的石头炸的!说着,阿七又从烟盒里掏出一只烟来递给我,我摇着手,他只好自己点上了。阿七接着说,从一开始我就觉着有点不对劲,导火索点了好几回都没有引爆炸药,轮到第四回,炸药终于炸了,但好多人的命也没了!说着,阿七的语气有些哽咽,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像是刚从恶梦中惊醒过来的样子。长长的烟灰经不住阿七手腕的颤抖断落在衣角上。阿七用残缺的右手---看来在短时间内左手是无法代替右手的功用了---掸了掸烟灰,然后似乎又很轻松地说,我还算是幸运的了!炸药引爆的一瞬间,我正朝远处走,只听轰的一声,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阿七的叙述让我心头陡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感来,就好像小时候在夏日的夜晚躺在奶奶怀里听着大人们讲着离奇的故事。我禁不住又问,那后来呢?阿七继续说,后来,后来我在当地的医院里躺了个把礼拜,五脏六肺总算没有什么大碍,但医生说我这根手指是无法保住了……阿七说到这里眼里闪着泪花,不停地收缩着鼻水。然后接着说,在医院总共花去了我小半年的工钱,大部分都是由工友们散凑的。我有些不解地问,矿主没有做一点表示么?阿七苦笑着说,有是有,也不过是一句空头话,他说我飞掉的这根手指顶多值千儿八百的,说我运气不是太好,如果断去的是大拇指,情况就不一样了!见我眼里泛着疑惑,阿七伸出右手的四根指头说,大拇指要值这个数。我说,四千么?阿七摇了摇头说,五位数,一万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欠工友的钱了……
阿七对我说,做人要讲信用,工友挣的那点钱都是用血汗换来的,怎么着翻过年我都要设法把钱还上!阿七的言语里夹杂着酸楚的味道,让我有些感动。
回头的路上,天空突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打在脸上让寒意渗透到心里。路边的小山村里窜出了几声爆竹的炸响,年味越来越浓了,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阿七的那只残缺的指头总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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