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底下一木楼,下面木门,上面木窗,油得黄澄澄晶亮亮的。门前一字儿排开的是姹紫嫣红的菊花,在秋阳照射下,分外妖娆。
小楼里的主人陈漆匠。老伴死得早,女儿出嫁了,手底下七八个徒弟。镇上做漆活的大多是他的徒子徒孙,算起四乡八镇的,足足有十几桌。
陈漆匠人缘好,生意也好,这是任何徒弟所不能比的。陈漆匠年轻的时候在上海学徒,在杜公馆做过,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人都能应付。你知道身上掏出几种牌子的香烟,见什么人散什么烟吗?有头脸的是好烟,没头没脸的,即使是个鬼,也敬根烟,不得罪一个人。谁都晓得陈漆匠有手段,但没人说他个坏字。
也从没有人见过他亲自动过刷子。在边上指点指点,徒弟不住地点头,明白了,自然不需要师傅示范了。所以陈门弟子全一个模子,做了师傅就动嘴不动手了,徒弟们都深谙为师之道。
老陈六十岁,祝寿的人挤了一街,老陈和嫡传徒弟迎来送往,应接不暇,贺礼堆积如山。老陈满脸喜气,到了中午,脸忽地沉了下来,知道底细的人明白老陈想起了小翠,小翠是老陈的独生女。当年小唐被老陈逐出师门,小翠便离家跑了,气得陈漆匠吐了一口血,发了誓不认这个女儿。谁都说不清当初小唐做错了什么,陈漆匠也三缄其口,后来他们的关系由师徒转为翁婿,清官难断家务事,更没有人问了,这事就成了谜。现在小唐和小翠在邻县做漆活,据说日子过得还不错。
有个贴心的徒弟问师傅是不是用船把小翠接回来,老陈抽着烟,没有说话。
傍晚时分,挂桨船回来了,捎回了一包东西,陈漆匠打开一看,“哇”地哭了。里面是一大包布鞋,都绣了花,有菊花,有牡丹,有杜鹃……在场的人唏嘘不已。女儿希望父亲续弦,谁都明白其中的意思。陈师傅擦了泪水,苦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当天酩酊大醉……
流走的时间都没有上门提亲的多,但全被老陈婉拒了。一直到时光在头上栽满了白发,老漆匠成了白头翁,才没有说亲的。门前的菊花随着时光的流逝增添了不少品种,单瓣的,重瓣的,桂瓣的,畸瓣的,莲座的,成为一景,让镇上的老人流连观赏。老一辈的人都知道老陈爱菊,老陈的老伴叫大菊。
秋天过了,冬天过了,接着就是春天,春天好多花都开了。每年这个时候,老陈会亲自印上好多纸钱,叠上好多银箔元宝,写上姓名,盘坐在门口,嘴里念念有词:“大菊啊,该用就用,用不掉就存着,等我下去一起用。”旁边有几个小孩子,也学着他说:“大菊啊,该用就用,用不掉就存着,等我们下去一起用……”气得老陈把烧火的木棍举起来,追赶这帮顽皮的孩子。
这年冬天,小翠死了,死相很难看。老陈倒在地上哭:“我可怜的翠啊,死了还灌了肥皂水。”其实,灌水时,小翠还有些神志,说了一个“恨”字就咽了气。这年的冬天很冷,花都萎了。这时人们才知道,小唐在陈家时,偷偷和小翠恋爱,老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至于小唐被赶走也终于有了几种说法:一是偷了陈家的钱,二是偷了师母遗留下来的首饰,三是偷了师父的秘方……
也是这个冬天,老陈老了,没有一个人不这么说,家里还剩两个十七八岁的徒弟,生意每况愈下,好多人家都嫌他脾气坏。
第二年冬天,老陈什么也不做了,听淮剧,侍弄花草,泡在馆子里喝茶。后来问了一个自学法律的小学老师,决定要把一大笔钱捐出来建个“菊园”,有亭台有楼榭,有冬青松柏,有遍地的菊花……
如今,老陈死了,菊园似乎还在筹划中。那幢木楼,住上了陈漆匠的嫡亲侄儿。
每到秋天,门口就会如期摆出一排菊花,在猎猎风中,迎接着下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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