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的雨雪天气,气温骤然下降到零下六摄氏度。刚到立冬的季节,对面山上已是一片银白,小镇的背阴处也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水泥路面的低洼处结了一层薄冰。
早晨,搭的顺路车来得稍有些早,前来就诊的医院的大门刚打开,医护人员正在搞卫生。我百无聊赖地退至门边,观赏起对面的雪景。忽然“砰”的一声闷响,转过头,已看到一辆电动车连人带车摔倒在路上,头盔打着滚窜向了路边。我赶紧跑过去帮忙,却发现他呼吸急促,一张脸憋得紫青。这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穿戴入时,脖子上扎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看样子他外表并沒有受伤,除了膝盖、胳膊上有雪痕,其余地方并没有着地。
“医生,快来看看,有人受伤了。”我怀疑此人有心肌梗塞之类的病症,所以不敢轻易地下手。
从医院里跑出了三四个穿白大褂的,他们稍作商量便搀扶着那人走进了里面。我捡拾起头盔,帮他放到车上。忽然间,我觉得这一幕好熟悉、好相似,仿佛已经经历过一次。哦!我想起来了……
那是在十年前的一个雪天,我的四叔曾骑车摔倒在我店门前,只不过他当时骑着自行车罢了。
那天,我刚打开店门,还未来及搞完卫生,就看见我四叔拽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地出现在店门口。看见我,手一松,连人带车地歪倒在路边。好在我隔壁就是诊所,经医生检查,初步诊断为急性哮喘病。我立刻去大医院作进一步的检查,而且越快越好。末了,医生偷偷跟我说,这种病就像风箱中的翘舌,随时都会闭了人的呼吸。等到医生给四叔吸了氧,按摩推拿一番后,四叔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脸色也由紫青转黄了。四叔说,这段时间早晨起来后就感觉心慌气短,胸口闷得难受,怀疑自己血压不正常,就上来瞧瞧医生,沒想到骑车骑到半路越发的难受起来。
看来医生诊断得不假。事不宜迟,我赶紧带着四叔向医疗条件好的永靖县医院去就诊。那时的交通还不太便利,坐车需要七个小时才能到达。路上,我紧紧地攥着四叔的手不停地揉搓,不时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以防他随时犯病。万幸路途很顺利。当县医院主治医生说这是一种常见病能治好时,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后来,亲友们说我做事太莽撞,遇事不动脑子,费钱不买好。妈妈也说我太冲动了,万一四叔死在路上,我该如何向婶娘及他的家人交代。其实,我亦考虑过做这件事的后果,可弟弟远在东北,妹妹年龄还小,婶娘又大字不识一个,又有谁能陪着四叔前去就诊。我不想、也不愿我最亲爱的人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因权衡利弊而错过治疗。他们不懂,不懂我与四叔之间的那份特殊感情,不懂在贫寒岁月里四叔曾带给我的温暖。那份爱,温暖感动了我一生。
十二岁那年,我升入了镇上中学。学校距家十华里。其中一半的路程是一条偏僻的土路,人烟稀少,路上铺满了碗口大的石头。在这条初求学的路上,我形只影单,每天早早起床,头顶着星星步行十里去学校。这并不是我爱走路,只是因为家里一辆唯一的红旗牌老自行车实在不适合瘦小单薄的我。尽管在上学前我也曾跃跃欲试地在土场上练习了几天,但练习的结果是,不管我怎么努力,身材矮小的我就是够不着自行车大梁的高度,只能将腿穿插在大梁的三叉处,身子像猴子悬空吊在大梁上。稍不留神,本就难以保持平衡的自行车一下就把我压翻在地,动弹不得。如此三翻四次,彻底打消了我学自行车的念头。
夏天夜短,走路还算好的,可冬天就难了。我常常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一根木棒或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赶路。大约走上半个小时后汇集在人多的公路上,才撒开丫子疯跑。而这样的情景下,通常我左脚刚迈进学校的大门,上操集合的铃声就会不失时机的响起,我来不及把书包放到课桌里,又直接跑到操场去集合。这样艰难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冬天,直到第二个冬天遇到四叔时才结束了。
记得那晚北风怒吼,纷纷扬扬的大雪飘洒了大半个晚上,到了四点多才完全停下来。我倦缩在被窝里,一边背英语单词,一边支棱起耳朵倾听寒风刮过白杨树发出的呜呜怪叫声,盘算着该如何去上学。妈妈看见我焦躁不安的样子,劝我迟些出发,说雪厚不会上早操的。可我哪里肯听妈妈的话,万一上早操迟到了,被老师罚站的那种滋味太难受了。犹豫片刻,我还是准时出发了。
此时的天出奇的静,看不见一个行人,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回声。我开始后悔没有听妈妈的话,等天亮了再走。可是既然已经在路上了,想回头也没有了余地。我瑟缩在夜的黑暗里,想跑,雪吸住了鞋子跑不动;想唱歌壮壮胆,又怕招来野外的野狗;我想跟以前一样数星星畅想,天空却是乌漆漆的一片。望望对面的山上,就连平日里电灌机房门旁边的路灯,不知什么原因今天一盏也没亮。只有脚下的皑皑白雪映出一片灰白的光芒。我愈发惊恐,一步三回头,期望着能遇见一个行人,哪怕陌生人也罢。
谢天谢地。终于,有光束从身后掠来,且越来越近。当我拿起手电筒扫过的瞬间,发现来人骑着自行车,穿着长大衣,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脖子里扎的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在光柱子下显得特别耀眼。虽然不能同行,但是毕竟看见有行人了,我心里还是一阵高兴。
“梦梦。”就在我失望转身的时候,来人准确地叫出了我名字。
“梦梦,你今天干嘛要这么早去上学?”
“四叔。你要去哪儿?”我又惊又喜,又感到意外。
“我要去土桥集抓猪仔去,今天下雪走得迟了些,想不到碰上你了。你一直一个人走吗?”
我点点头,鼻子一阵发酸,差点哭出声来。
“梦梦,来,围上围巾,叔叔带你。”四叔边说边解下围巾扎在我脖子上。
我望望四叔自行车后面的两个大背蒌,再看看脚下厚厚的积雪,有些不知所措。
“快来,还愣什么,就要迟到了,坐前梁上来。”四叔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把抓过我背上的书包挂到车把上。
也许是围巾的缘故,也许是亲情的温暖,我忽然间感觉浑身有一股暖流在涌动,平时崎岖不平的路变得平坦了,就连那讨厌的踩雪声也富有诗意起来。我甚至贪婪地想这条路能长些,再长些。
到学校了。我把围巾取下来还给四叔,四叔却说送给我了,他骑车一点也不冷。借着校门口的灯光,我果然看见四叔满面红光,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临走,他叮嘱我说,每逢三、六、九的日子他都会走这条路,让我早晨在家等他,他过来叫我一起走。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隔两天,四叔都会准时敲响我家的大门,无论夏雨瓢泼,还是冬雪交融,从没间断过。
在与四叔相伴的那段时光里,我一直坐在自行车前梁上,倾听四叔给我讲述些外面的见闻,也听他讲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幼小的心灵从此插上了翅膀,渴望着早日飞到外面的世界。而四叔送我的那条围巾也一直伴我度过了初中生活。
从此,我喜欢上了雪,喜欢上了飘雪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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