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民,一个只认得人民币的文盲,四季之于他,都是劳作的日子,反正农民一年到头都闲不下来,春播夏薅,秋收冬藏,总是有做不完的活路。如果说父亲对季节有所偏爱,那就是冬天了。理由很简单,冬天冷,有雪,雪天里一家人围着火塘烤火,烤得温馨。这时,父亲总是勾着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时不时往火塘里添柴,看儿女们在火塘里烤红薯、烤芋头,看母亲纳总也纳不完的鞋底。
他说,这就是家的味道。
父亲生在冬天。奶奶说,他出生的那个月份,雪天不断,有一场大雪,雪花如席,洋洋洒洒地一连下了三天,把茅草房压塌了,奶奶抱着父亲从一个豁口逃出来,算是捡了两条命。父亲直到三岁视线都是模糊的,后来还染上了天花,差点丢了性命。爷爷怕他活不过来,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先生说,视线不好,得的是雪盲症,天花嘛,是他命里缺木。所以,父亲最后易名“木发”。
佛说,生是生,死是往生;生定缘,死定根。冬天生的父亲许是与雪结了尘缘,他生命的历练注定和冬天是连在一起的。
乡下人在冬天烤火是一种习惯,可是父亲在雪天里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只要一下雪,他就在堂屋支起烤火的树墩子,把火塘点燃后,背起夹野兔的铁夹子外出了。母亲说,你是老青光眼,到哪里去寻兔子。父亲一笑:“雪地上有兔子的脚印的,跟着脚印找就是了。”
那时候,村民们原先用的火铳都被收缴了,他们打野兔的办法,一是带一条土狗,遇上出来寻食的野兔后,就唤土狗冲将而去。土狗体型大,跑不过娇小玲珑的野兔,所以,这种方式多不得手。还有一种方式就是循迹而猎,在雪地里顺着野兔的足迹,足迹的尽头要么是土洞,要么是大树兜子的缝隙,这是野兔的安身之处,只要在洞口安下特制的铁夹,放上诱饵,野兔一出洞,十之八九被逮个正着。
别人都有所得,父亲很少有收获。母亲说,不如在家里烤火,你能逮住兔子,除非那兔子也是个青光眼。父亲难为情地一笑:“说不准碰到个瞎兔子哩。再说,动习惯了,窝在家里骨节缝都是疼的。”
父亲逮不住兔子,逮鱼却是一把好手。每遇冰雪天,村前的河流冰封了,这时,父亲戴一顶“狗钻洞”的线织帽,裹上大棉袄,坐手提一把铁锹,右手拿一个网兜,腋下夹个小方凳向河边走去。起初,我们都不晓得他要玩什么新花样,问他,他卖关子:“等一会你们就有稀奇看了。”
父亲用铁锹在冰面上凿出一个两尺见方的小洞后,一屁股坐在小凳上,双手捅在袖管里,两眼死盯着冰窟窿纹丝不动。不多时,一条鲤鱼从冰窟窿跳上冰面,父亲立马伸过胳膊收入网兜:“拿回去,要你姆妈煎了。”
我问父亲,你咋晓得鱼要跳出来。父亲笑得得意:“狗要屎,鱼要换气。河都封死了,它肯定要找气窟窿的。这条鱼该它背时了。”
人和鱼一样,也有背时的时候,父亲就是个背时的人。
父亲有个“港籍”的朋友,所谓“港籍”,就是驾船。那年冬天,正在搞“四清”运动,他的“港籍”朋友送了父亲一袋日本产的尿素化肥,后被人告发,硬说他是利用职权占了公家的便宜。其时,他是生产队长,他因此走了背运。他被强逼着脱了靴子,光着脚站在雪夜里的灯光下由人口诛笔伐。
他本来就少言寡语,强大的攻势也由不得他辩说。回到家,母亲烧水给他泡脚,他说,这哪是人的腿脚哦,就像两根木棍了。说罢,用袖头擦了一把眼泪。
一连几日,工作队都派人来家里录口供,要他交代为什么偷,什么时候偷的,仓库门是怎样打开的,你为什么有仓库的钥匙……起初,父亲面对葫芦串一样的问题,只是斜睨一眼,后来父亲干脆一言不发,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事后,母亲说,不就是“港籍”的兄弟送的么,说了不就算了?父亲把手一摆:“你晓得个么事呢?他们就是要整我,说我是个‘四不清’。你说是兄弟送的,他们就信了?说了还牵扯朋友。不仗义!”父亲猛吸了几口烟,“再说被他们白天黑夜地问,脑壳都浆糊了,下回说的跟上回对不上茬,还麻烦些,不如不说,他们未必把我杀了!”
父亲本是一个忠厚木讷人,一辈子实打实地过日子,不曾耍过心眼,这次的沉默怕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狡黠。
母亲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就认了?裤裆里的黄泥巴他们说是屎就是屎?你不说我去说!”
工作队派人找到父亲的“港籍”兄弟,“港籍”说,“我们是好多年的朋友,他送了我一筐红薯,我送了他一袋子尿素。”“港籍”抬起手在颈脖子上一抹,“我说了白话,把我的头下了。”
因为实证,父亲脱污了,也死活不肯做队长了。工作队劝他,他头一摇:“当不了!当不了!”
一日清晨,有人敲门。父亲开门,是他的“港籍”朋友,朋友披一身雪花,他身后的雪地里是深深浅浅的一溜脚印。父亲一边拍朋友肩上的雪花,一边说,“你我的是贵人啊!”
“港籍”说,这雪下的真是时候,又白又大,这场雪一下,就还了兄弟一个清白。
父亲头一摇,叹了口气:“要不是你,我就做冤死鬼了。”
父亲走的时候,也是在冬天。一天,二妹来电说,爸怕是要走了。我们回去的时候,他还能言语。他拉着我的手,期期艾艾地说:“我也活满阳寿了,要走也不该在大冬天走啊,冷得要死,还要你们大老远往屋里赶……”
也巧,他走的那天,本是多云的天气,时而还有萎靡不振的阳光从天际懒洋洋地洒落下来,父亲下葬的时候却飘起了雪花。培完最后一锹土,我跪在父亲的坟前,心想,我爸爸的一生都是没有诗意的,可是却与冬天、与白雪结下了如此深的缘分,生是雪天,往生也是雪天,许是他的性情是敦厚、纯洁的,如这飘飘洒洒的雪,晶莹剔透,冰心玉洁,只要有一丝的温暖,他就会感化,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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