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回家乡了,这一次刚踏进村口,就听到了那曲悠长的调子,仿佛从岁月的深处远远地传来,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卖煎堆——米糖——烙饼——米筛——簸箕罗……”犹如当头棒喝,附近的空气似乎都颤动在这富有节律的声音里。黄阿婆从我的面前走过,还是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黑襟黑裤,梳得发亮的头发已经疏白,背有些佝偻了,眼神浑浊,两腮干瘪下去,可就是这干瘦的唇里发出的声音竟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还是那样高亢,那样富有活力,衰败的生命和坚强的生命力形成如此强烈的反差!我的心猛地抽住了,正想张嘴喊她,但却如鲠在喉,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十几年前,穿着一身黑色襟裤,用一柄篦子把梳得油黑发亮的发鬓挽在脑后,脸色铁灰而健康,精神矍铄的黄阿婆就已经挑着一担煎堆在家乡的村村寨寨中奔走叫卖了。每当那“卖煎堆罗、卖煎堆罗……”的叫卖声响彻村庄的上空,我们一群孩子便欢呼雀跃着纷纷围上去,掏出平时积攒下来的分分角角零钱跟她买煎堆吃。可黄阿婆并不忙着卖给我们,她两手护住箩筐,细细地将我们打量了一番,然后把锐利的目光停留在我们的手上,看看谁的手干净就先卖给谁,并对满脸灰尘,手上沾满泥土的伙伴说:“快、……快回家去把手洗干净再来,用脏手拿东西吃会生病的。”
黄阿婆给我们拿煎堆的时候,我看见她慢慢地打开箩筐里裹住煎堆的白色油布,一层又一层,然后才拿起搁在里边的一个小嵌子夹起煎堆递到我们的手里。黄阿婆虽然满脸风尘,可她的煎堆却纤尘不染,怪不得我们吃她的煎堆又香又甜,没有半点怪味。
久而久之,黄阿婆不仅仅只卖煎堆,还有米糖块和烙饼,米筛、簸箕之类乡人常用的竹篾品。或用钱买,或以谷物番薯交换。乡人本就纯朴厚道,加上黄阿婆做生意只求薄利多销,老幼不欺,人们更加喜爱她。黄阿婆在村寨间来来回回奔走,走累时,也常常和老人妇女一起聚在树底下、竹丛中拉家常,说东家长,道西家短。可她休息的时间极短,不久便又挑着担子上路去。晚上,黄阿婆常借宿在村东头一个老人家里。每天天刚破晓,黄阿婆就整理好她的担子上路,并扯着嗓子叫卖,后来那声音也加长了,变成:卖煎堆——米糖一烙饼——米筛——簸箕罗……”几个音节的尾腔都拖得很长,吆喝成一支悠长而美妙的调子,在村头村尾来回激荡着,如钟,如鼓,人们不需再去校对时间,便知道是该起床的时候了。渐渐地,黄阿婆长年累月、准确无误的晨卖声深入了乡人们的精神领域,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要是有一天突然听不到那支调子,人们的心中就空落落的像缺少了什么,或是谁家的小子、媳妇偷懒了,就有长辈教训似地骂咧咧开来:“你看人家黄阿婆,一大早就上路叫卖啦。想过好日子,惦惦一下,容易吗?”
黄阿婆是家乡西边黄流人氏。大概每隔五、六天,黄阿婆就回黄流一次,再挑来新的货品在我的家乡叫卖。家乡人对黄阿婆的身世和家境做了种种猜测,然而,她却从来不肯以真实示人。后来,我才听母亲说,她辛辛苦苦一分一角地攒钱是为了一个精神痴呆的遗腹子,黄阿婆在人们的心目中于是近乎神圣和神秘起来,人们对她越发敬重。十几年中,我相继在外地读书、工作,因了黄阿婆的精神的鞭策,因了那激荡人心的调子的鼓舞,从未敢在走得精疲力尽的时候停下来坐一坐,歇一歇,喘一口气,未敢在碰到艰难险阻的时候,转身调头离去。十几年了,我满以为黄阿婆已经衰老了,她的孩子也已长大,不可能再挑着担子四处叫卖。可现在,又听到了那支动人的调子,既遥远又亲切,还是那样充满活力,那样激荡人心。我默默走在乡间的路上,低头注视着路面,一个在外面做了大官的人将半段路面换成水泥路,铺到自己家门口,还剩有半段土路,走起来怪不舒服。新年快要到了,一些撑饱了腰包赚够了昧心钱的人,正忙着回家乡树碑立传,可在生活的舞台上,黄阿婆和他们,谁能真正给乡人们留下永久的纪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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